徐平噙着清浅笑意,缓缓行步,朝着代琅的方向走了过来。宦娘不知他意欲何为,连忙将代琅护在身后。
代琅看着徐平,却是一点畏惧也无,清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向上盯着徐平。
“可愿跟着我?”徐平轻轻推开宦娘,将代琅拉了出来,微微低首,笑看着他。
凤大娘心上一急,连忙笑着紧张道:“他今年不过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哪里会伺候贵人?”
她万万不曾料到徐平的字力之一是“评”,能够看穿人的异能。凤大娘爱子心切,不愿儿子小小年纪便接触那般复杂的环境,更不希望与幼子分离——她丈夫早逝,幼子是她唯一的期望。知道代琅身有异能后,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隐瞒。
宦娘不明就里,脑中猜测连连,忽地想起关于京中贵人的传言,说他们中喜好男风及娈童者大有人在,靡然成风。她猛然一惊,连忙将代琅拉回来,嫌恶地看着徐平,道:“你要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要做那些腌臜事,尽管去找别人,总会有心甘情愿的,别对孩子下手。”
徐平微微一怔,不由哑然失笑,随即乍然间面色一沉,冷声缓道:“伪装异能是欺君之罪,隐瞒异能乃是同等罪过。若不老老实实地让我带走这小子,你们一家,怕是只能黄泉相聚了。”
隐瞒异能!
宦娘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凤大娘,又瞧了瞧暗含忧愁的代玉儿姐妹,暗中觉得有些难以处理。异能者只能带着两个人进宫城,可凤大娘加上她的一双女儿,共有三人,舍下谁都不合适。只是如今被徐平发现了,代琅若是不入宫城,便只有死路一条。
屠夫眼睛一转,对着凤大娘道:“做异能者那可是好事。你们在这巷子里坐吃山空,总有穷途末路的一日,大姐你还不如将孩子们都送到宫城里头,给孩子们一条活路。你不知道吧?我们队里便有个八岁的小儿郎!”
宦娘强撑着笑了笑,柔声道:“那小儿郎你们也是认识的,正是赵锁阳。”
代琅眼睛一亮,复又对着徐平朗声道:“公子,我愿意和你走,但我可不可以带上我娘亲和我大姐二姐?”
徐平微微眯了眯眼。他显然更偏爱看骨肉分离的场景,便浅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大孩子了,要按着规矩办事。规矩规定只能带两人,那便不能商量。”
代珠儿胆怯至极,瑟缩着身子,竟失声抽泣了起来。代玉儿咬咬牙,上前一步,对着凤大娘道:“娘,你带着弟妹去享福吧。我和家仆们一起过便是,总能过好的。”
凤大娘反倒镇定了下来,道:“你胡说什么?”顿了顿,她朝着屠夫福了福身,“这位大哥说得有理,做娘的,该为子女着想才是。”言罢,她又向着徐平微微一福,“贵人看着便是个厉害人物,我瞧着,也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公子。以后代琅,就蒙公子代为照看了。”
凤大娘终是决定让儿女三人进入宫城,自己则与家仆们相依为命,困守在着杏花巷里。她对着儿女们叮嘱复叮嘱,告诫代琅不得学坏,又逼着一对女儿发誓会谨守女儿家的规矩,好生照顾教导幼弟。她强撑着不落泪,纵然眼圈已微微泛红,可那泪珠儿来回打转,就是不肯落下。
徐平一直未曾出言打断。他似乎对这景象很有兴致,从始至终都在观察着。他不似世间人,倒仿似是个来看戏的旁观看客。
天色昏黄,凤大娘坚持着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女远去。年轻丧夫,儿女大了,却又骨肉分离,各散一处,当真凄绝。
徐平似乎很是喜欢代琅,准予代琅与他共乘一骑,且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谈天。这可真是稀罕事。徐平性情乖僻,素来不喜旁人近身,独自用饭不说,吃饭沐浴也不似其他贵人那般要奴仆侍候。他取人性命,教训下属之时,亦不喜欢以拳脚相击。
他对宦娘已经很是例外了。能让他动手去掐,能与他共处一榻,在徐平看来,这可是宦娘莫大的殊荣。
归城途中,赵锁阳很是开心,小小的身子坐在枣红色的矮马上,扬着脑袋,对着宦娘小声道:“真好。能遇见认识的人可真好。”这般说着,眼里又泪花闪现。
宦娘宽慰着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正调戏代氏姐妹的花和尚和屠夫。屠夫与她有隙,要下手杀她,并非异事,可他偏又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受何人的托呢?
她与屠夫的交集不多,入宫前更是从未相识,这麻烦必是入宫之后引出来的。可她才入宫不过几日,又来得及惹上哪个异能者呢?再说,异能者自己身有异能,若要杀人,自己亲自动手即可,何必假手于人?
是了,这个委托屠夫的人,必然有着无法攻击于人的异能,抑或完全没有对她下手的机会。那人必然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且很有可能是旧识。
这般推论下来,唯有金盘,也就是那梁淼儿一人。
宦娘暗自盘算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势必以牙还牙,加倍还之!
回到宫城之后,先要将物资完全上交,然后便是搜身,以防异能者私藏物资。徐平不在被搜查之列,虽也有限制统领的规定,可对于强者而言,那些规定都是虚的,毫无约束之力。
他将代琅领去登册司后,便面带不耐地抬了抬下巴,命宦娘跟着他回住所。登册司处早已没了长队,自从那日明言将伪装异能定为欺君之罪,且真的将隐瞒的人砍了脑袋后,排队的人便少了许多。
如今反倒是另一边排起了长队。
投奔宫城的异能者时至今日也不过一百余人,远远不够驱使,是以现在宫城也放宽了限制,开始招体格强健,身有武功的普通人。这些人被称作“凡人军”,待遇虽比异能者低上许多,可至少可以个人的温饱问题,因而来应征的人也非常之多。
宦娘看了眼那凡人军的应征队伍,起身跟在徐平身后,稍稍想了想,随即开口:“今日在那米粮铺子里时,那孙升主动攻击我,该算作是私斗。”
徐平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这异能者之间,私斗的人很多,勾搭成奸的人更是有的是,看贵人不顺眼,天天辱骂朝廷的人也不少。只要不被抓着明显的证据,便也没有人会处理。你说孙升攻击你,又有谁可以证明?”
宦娘微微抿唇。确实无人可以证明。
她低头径自走着,徐平却骤然止住脚步,凝住身形,转过身子来。宦娘一时不察,直直撞入他的怀中,连忙后退数步,充满戒备地抬头看他。
“你之前在那成衣铺子里说,若想做腌臜事,尽可以去找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四下无人,他手微微抚着腰间的剑柄,轻轻挑眉,似是无意地说道。
宦娘觉得他很是无趣,退了几步,要从他身边绕行。二人身子相错时,徐平却微微莞尔,遽然抓住她两只手背到身后,紧紧掐着她的两只手腕,口中暧昧道:“为兄想和宦妹做腌臜事。”
宦娘体力远逊于徐平,难以挣脱,但手间却遽然生出根根湖草,紧紧陷入徐平的手臂,勒出道道血痕。徐平蓦然松手,随即稍稍运力,将湖草化作一团血雾。
他挑了挑眉,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径自前行。宦娘和他隔了段距离,缓缓跟在他的身后,手上仍残留痛感。
异能者感觉敏锐,便连痛觉都比常人灵敏,也算是异能的代价之一。只是也因此,异能者中耽于欲爱的人也极多,这是由于在欢好之时,异能者得到的快感,也远胜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