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文化,不拘东西,显然都未凑于圆满美善之境。东方文化如尽善,不应民生凋敝,见凌异族,至于今日。西洋文化如尽善,不应廿年之间,再见蔓延全世杀人如麻之大战。言贡献,两方文化盖同有贡献;云蔽弊,两方文化亦同有蔽弊。比较之而求得一综合的发展,则是,取彼之长,补此之短,亦是;抑彼扬此则非。由抑彼扬此,发展的综合亦不必无从得之。而且未来理想的文化,固将是世界文化,而不应再是东方文化与西洋文化。国界之破除,近代民族主义之克服,苏联,其他不论,于此二者固已开启端倪。发扬特色的民族文化,而裁抑狭隘的民族主义,今日文化的发展,正当循此相反相成的路线以进。美国印书常不免错字,本书亦然,尤以人名为甚。例如,otswsy误为otswsy,Mn误为Mon,mr误为mr,Mttr误为Mttr,均是本文与检名前后同误。
(原载《图书季刊》1944年新第5卷第4期)
关于列子
张亦同
一
今本《列子》八篇,出于赝作,在现在已不成问题。虽然从前刘彦和在《文心雕龙》说:“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柳子厚也说他“质厚少伪”,但经宋高似孙、黄震,明宋濂、胡应麟,及清代姚际恒、崔适、钱大昕、钮玉树、何治运、余正燮、汪继培、吴德旋诸人的怀疑与证明;今人马夷初氏更为《列子伪书考》,举二十事以证其伪(在《天马山房丛著》中);陈垣为《伪书新证》,从小乘《阿含》寻出张氏袭抄原本,人赃齐获(载《国学丛刊》中);差不多问题已完全解决。间或有人提议保留一部,如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杨朱》一章,便全采《列子?杨朱》篇为之;陆懋德著《周秦哲学史》,也说:“八篇或后学补辑而成,多存道家古说,决非秦以后人所能伪造;且中多精粹,不可废。”又赵兰坪说:“《天瑞》一篇,列子自作。”实则他们也不过是因为史料缺乏,不忍割爱而已;并无何左(佐)证,足以为真的证明。固然古《列子》书,或也为他书所引,而被今本撰人所抄入一部分,然我们也实难来定个严格正确的鉴别标准,可以拿来作个辨别。与其过滥,到(倒)不如宁缺。
今本《列子》之伪,固然更无可疑;然列子之人,实有否耶?或以为《庄子》书中,洸洋自恣以适己,亢桑子之属,太史公便说是“空言事实”,所称列子乘风,难切事理,恐列子也不过寓言中人物之一。这说始于宋高似孙,他在《子略》中说:“周之末篇,叙墨翟禽滑厘慎到田骈关尹之徒,以及于周,而御寇独不在列。岂御寇者,其亦所谓‘鸿蒙’、‘列缺’者与?”近梁任公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也说:
据《德充符》而信历史上确有兀者王骀,会与仲尼中分鲁国,人咸笑之;据《人间世》而信历史确有列御寇其人者,则比比然,而《列子》八篇传诵且与老庄埒也。吾侪将信之邪?
又在所著《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之第四章上说:
列御寇本《庄子》寓言中人物,汉志有《列子》八篇,已属周末或汉初人伪撰,而今存之《列子》,又属晋张湛伪撰,并非汉旧。(《东方》二十一卷十六号)
日人津田左右吉在所著《儒道两家关系论》中,也主张同样的议论,谓列子为战国时人的杜撰。津田更进而否认老子庄子的存在,但我们看他的书,也实不能找出立论的左(佐)证来。(《儒道两家关系论》,商务书馆有译本)
唐擘黄在《国故新探》,有《列御寇有无的问题》一文,对否认列子存在说,加以反对。以为:
“假如历史上没有列御寇这个人,我们就难解释下列事实。1.《庄子》固然多寓言,但《吕氏春秋》、《战国策》不是寓言,何以也载列御寇其人?2.若说后二书的事实是沿《庄子》之说而杜撰的,何以这些事实和《庄子》
所云完全不相因袭?3.《吕氏春秋》说列子贵虚,《战国策》说他贵正。这或者可以说因为没有这个人,所以他们随口乱说。然而反过来看,也可以说列子之言本有此两方面,所以二书所载各有不相因袭。
4.《吕氏春秋?不二》……所列,列子以外,都是实有其人,实有其说;难道著书的人偏单捏造出列子一个人吗?
5.史疾说“治列圉寇之言”,似乎列子有书。安知《庄子》、《尸子》、《吕氏春秋》所云关于列子的言行除如‘御风’之为寓言外,不是根据他的书呢?
6.汉志已经有《列子》八篇,远在今行《伪列子》出世以前,难道是魏晋人伪造的吗?”
唐先生的话是极对的,列子之人在现在实不能粗疏地便否认其存在。梁先生以《汉志》之《列子》,也是伪作,我们实难测出他到底有何证据?
唐先生曾把各书说到列子的地方举出,在他所举以外,实还有二处:一、《淮南子?缪称训》说:“列子学壶子,观景柱而知持后矣。”(此亦经伪《列子》衍成一大段事实,在《说符》篇)二、《新序?节士》篇,载子阳馈粟事,文长不录。
唐先生对于《子略》的《庄子?天下》篇无有列子的疑问,也曾解释,以为“列子学于关尹,是与老聃关尹一派。《天下》篇偶未提及”。的确是如此,晏子、魏牟、杨朱,《天下》篇皆未提及,我们能因为此便怀疑他们的存在吗?
列子的人是有了,但是他的事行何如,我们实有考覆的必要,可惜古今竟鲜有作此工作的。现在不揣愚昧,姑就各书所载,考证一下。以下分作:1.姓名;2.师友;3.列子与子阳;4.列子之学旨与后学;5.年代邑里之考定,凡五项来说。师友一题,或足使人奇怪,但在列子史料中,确是重要的。
二
“列子”,《吕氏春秋》“审己”、“观世”、“不二”,《庄子》“达生”,《新序》“节士”,皆称“子列子”;《庄子》“逍遥游”、“应帝王”、“至乐”,《尸子》“广泽”,《韩非子》“喻老”,《淮南王内书》“缪称训”,《战国策》“韩策二”,皆称“列子”;《吕氏春秋》“观世”,《庄子》“田子方”、“列御寇”,皆云“列御寇”;“韩策二”称“列子御寇”;《汉书》“艺文志”称“列圄寇”。
《庄子?达生》篇成玄英疏云:“古人称师曰子,亦是有德之嘉名,具斯二义,故曰‘子列子’。”
案古书称“子某子”的,约有三种歧异的由来:其一,是尊之之谊,或是称其本师,如《墨子》书中的“子墨子”是。其二,是称其人的字,如《庄子》及《吕氏春秋》中的“子华子”,《汉书?艺文志》中的“子思子”,《论语》及《说苑》中的“子桑伯子”,“子华”,“子思”,“子桑”,皆其人之字。其三,本非尊之,却是旁人多如此称呼,故也便如此,如《荀子·正论》中的“子宋子”,荀子本是反对宋钘的,如何能尊重他,不称孔子为“子孔子”而反称宋子为“子宋子”呢?实则不过沿例而已。
现在据各书所言,“列”为氏,“御寇”为名,可谓无何疑问。《吕览?观世》篇,既称“子列子”又称“列御寇”,更可考见。则第二义绝不适用于列子。然而是尊之呢,还是援例呢?依我的意见,二者皆是,但须看在何书。
《吕氏春秋?不二》篇,称述十子如下:
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
十人中称官爵的只关尹一人,于孔子、杨朱稍加尊称,老聃、墨翟、孙膑是称其号(老与墨非氏,“膑”非名),其余简直称起名来。独对列子不特称为“列子”,并且更加上一个“子”字;这必定有特殊的关系。疑撰《吕氏春秋》此诸篇的人,实是列子之徒。《吕氏春秋》成不韦门客之手,所以杂有各家之言,《高义》篇称墨子为“子墨子”,恐也是如此。至于《新序》亦称“子列子”,那必是沿《吕氏春秋》之文而已,刘子政在两汉末,绝无是列子徒之理。
御、圉、圄,当是同音通假,如老聃亦称“老耽”,荆卿亦云“庆卿”一例。从《高士传》独取“御寇”以后,圉、圄遂不见用矣。
三
列子之师,即壶子与关尹子。先把各书说列子师壶子的列下:
《淮南王内篇?缪称训》:“列子学壶子,观景柱而知持后矣。”《庄子?应帝王》:“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司马注:“壶子名林,郑人,列子师。”皇甫谧《高士传》:“壶丘子林者,郑人也,道德甚优,列御寇师事之。初,御寇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同与人同,而曰固与人异。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物,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于是列子自以为不知游,将终身不出。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
凡此皆亦见今伪《列子》,《淮南子》所说在伪《列子?说符》篇,《庄子》所说在《黄帝》篇,《高士传》所说在《仲尼》篇。《庄子》所言,恐怕是寓言,最好还是不信。皇甫谧生当晋渡江以前,或不是抄的伪《列子》,但若伪《列子》是魏时所作,便不一定了。或者是从《庄子》逸篇抄来,恐怕也只寓言而已;并且他下边《列子传》,说郑穆公时,子阳为相,他如见到真本《列子》,恐不至生此种错误。所以我们对他此段,也还以阙疑为是。
壶子与《吕氏春秋?下贤》篇的壶丘子林即《高士传》所说的,大概会是一人,观司马注云:“壶子名林”,则司马以为是一人了。壶丘或是地名,故简谓之“壶”;其实即是姓,也有称一字之可能,如司马迁称马迁,后人尚还如此,如关令尹喜或云关尹喜,鲁仲连亦称鲁连,皆与壶子同科。古人于姓或名号,皆是可以省去一字的。伪《列子?天瑞》篇说:“弟子曰:‘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大笑曰:‘壶子何言哉?’”则直接以壶丘子即壶子,或也是晋人旧义。
说到列子问关尹子的事的,即《吕氏春秋?审己》篇。云:
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关尹子曰:“知子之所以中乎?”答曰:“不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请,关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子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
此已被伪《列子》摭入《说符》篇。
又《庄子?达生》篇:“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案此或是寓言。又伪《列子?说符》篇又有一段列子与关尹对话的故事,但恐不足征信了。
据吾侪现在所知道,列子之师就止此二人,《高士传》又说列御寇师老商氏,与伪《列子?黄帝》篇所谓“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相同。这或者是因《庄子?逍遥游》所说“列子御风而行”敷演出来,或是从《庄子》逸篇抄来,恐总是寓言而止。
《庄子?田子方》篇说:“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伪《列子?黄帝》篇亦载之。又《仲尼》篇说:“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庄子?列御寇》篇亦载列子与伯昏瞀人相谈的事情。成玄英说:“伯昏无人,师者之嘉号也。伯长也,昏暗也,德居物长,韬光若暗,洞忘物我:故曰伯昏无人。”
(《德充符》篇疏)
又说:“伯昏,楚之贤士,号曰伯昏瞀人,隐者之徒也。”(《列御寇》篇疏)陈寿昌以为是寄名(《庄子释文补》),而唐擘黄以为是虚拟象征。依我的浅见,古书中虽然尝说一人不说出真姓氏名字,只说出其号,而我们不能便否认此人的存在;如成玄英所说,自是可通。但《庄子》本多寓言,庚桑之徒本像姓名的还是假的,我们实难承认只说寄名的反真。并且除此二书外,他书皆并未提及,更可证其虚拟了。至于所谓“友伯高子”,更难征信了。
四
《吕氏春秋?观世》篇说: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闻为有道者妻子,皆得佚乐;今妻子有饥色矣,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又弗受也。岂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也,至已罪我也,有且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杀子阳。
此事又见《庄子?让王》篇、《新序?节士》篇、伪《列子?说符》篇及《高士传》,文大同小异。惟《新序》于“此吾所以不受也”后又有“且受人之养,不死其难,不义也;死其难,是死无道之人,岂义哉?”数语。又附小评云:“子列子之见微,除不义,远矣。且子列子内有饥寒之色,犹不苟取,见得思义,见利思害,况其在富贵乎?故子列子通乎性命之情,可谓能守节矣。”此数篇当是皆采自《吕氏春秋》。《庄子》虽在《吕氏春秋》前,但《让王》篇是伪的,其出世大概与伪《列子》相差无几。
《史记》无郑子阳,古今的解释各不同,今先列古书中言及子阳的如下:
《韩非子?说疑》篇:郑王孙申之为臣也,思小利,忘法义,进则揜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扰乱百官而为祸难。有臣如此,身死国亡为天下笑:故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
《吕氏春秋?首时》篇:郑子阳之难,猘狗溃之,众因之以杀子阳。又《适威》篇:子阳好严,有过而析弓者,恐必死,遂应猘狗而杀子阳。
《淮南王内篇?汜论训》: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
诸家对子阳是何如人的见解,有两派的不同,一说是郑君,一说是郑相,但后来多数都倾向第二说。如:
《吕氏春秋?首时》篇高诱注:子阳郑相,或曰:“郑君”。
又《观世》篇注:子阳郑相,一曰郑君。
《适威》篇注:子阳郑君也,一曰郑相也。
《庄子?让王》篇释文:子阳郑相。
《高士传》:郑穆公时,子阳为相,专任刑法,……郑人杀子阳,其党皆死,御寇安然独全。
马夷初先生在《列子伪书考》说:
子阳自诱已不能考定,诱知郑君者,以韩子《说疑》篇;然史无郑君名子阳者,故又曰“郑相”,则诱意亦谓驷子阳矣。
津田凤卿谓子阳似郑君遇弑不谥者,考《郑世家》昭公弟子亹为齐桓公所杀,子亹弟子婴为甫瑕所杀,成公庶兄繻,郑人杀之,并无谥号。然事皆不类。又《六国年表》:“韩列侯三年,郑人杀君。”“四年,郑相子阳之徒杀其君繻公。”然《世家》:“繻公二十五年,杀驷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杀繻公。”中无别立君事,表云郑人杀君者,似讹。
考《世家》注徐广曰:“一本云:立幽公弟乙阳为君,是为康公。”然则子阳岂即康公耶?然子阳事本《吕氏春秋》,别无可征。余谓子阳当作“子驷”,因驷子阳而讹。考《庄子?德充符》篇云:“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田子方篇》云:“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又《吕氏春秋?下贤》篇云:“子产相郑,往见壶丘子林,与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于门也。”高注云:“子产,壶丘子弟子。”而《庄子?应帝王》篇云:“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司马彪云:“壶子名林,郑人,列子师。”是列子又与子产同师。又《庄子?达生》、《吕氏春秋?审己》,并著列子问于关尹子,关尹子与老子同时,则列子并子产时可信。子驷正与子产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