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大化论主要贡献在于变易、反复、两一的学说。西洋和印度哲学有认为变动是虚幻的,中国则一致认为是实在的。西洋辩证法有的是倒置的,认为事物辩证乃是概念辩证的反映,中国则认为事物的辩证是根本,是事物本来的理则。西洋哲学大化论中是目的论与机械论之争,中国既无纯粹目的论,又无纯粹机械论,只有近似目的论的天志论和包含机械论的自然论。多数哲学家主张自然论,而最发达的是一种非机械论的自然论,即神化论。神化论既反对目的论,又反对机械论。
人生论
《中国哲学大纲》的主体第二部分是人生论。人生论是中国哲学的中心部分,发生也比较早。孔子、墨子没有谈宇宙论系统时就开始谈论人生问题了。孔子被称为中国哲学的开端,就因为他是第一个提出人生论系统的。以后哲学家虽然也谈宇宙论,学说的核心部分仍在人生论。世界上关于人生哲学的思想,实以中国为最富,其所触及的问题既多,其所达到的境界亦深。
中国哲学不重区分,所以宇宙论与人生论也常合在一起讲,第一句讲宇宙,第二句讲人生。中国哲人多认为人生的准则就是宇宙的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表准。中国哲学的人生论比宇宙论详细,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天人关系论、人性论、人生理想论、人生问题论。中国人生论的立论步骤经常是这样的:先讲宇宙论的普遍道理,接着讲宇宙与人生的关系,即天人关系,进而论人的本性,再由人性讲人生的最高理想,由此推衍出一系列的关于人生的各种问题。本书就是按中国哲学人生论的逻辑顺序来进行叙述的。
天人关系论
人生论的开端就是天人关系的问题,天人关系论的开端问题,就是人在宇宙间的位置问题。在这一问题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人是藐小的,在宇宙中不占重要地位;一种认为人虽然藐小,却有优异的性质,在天地间实有卓越的位置。前者以庄子为代表,后者则为多数哲人的见解。老子将人和天、地、道并列为“域中四大”。荀子说人“有义”,知道分辨是非,所以“最为天下贵”。周秦之际儒家所作的《礼运》说人是“天地之心”。汉代董仲舒将人和天地并列为“万物之本”,超然万物之上。“天地之性人为贵”的说法在汉代颇流行。北宋周敦颐和邵雍也都认为人为万物之灵。以后的朱熹、戴震也都强调人的卓越。人与宇宙的关系,中国哲学有一特异的学说,即天人合一论。天人合一有二义:一是天人相通,二是天人相类。前者发端于孟子,大成于宋代道学,后者则是汉代董仲舒的思想。也有不讲天人合一的哲学家,如战国时的荀子强调天人的分别,他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认为社会治乱在人不在天。唐朝刘禹锡提出天人相胜的学说:在自然方面,天胜人;在人事方面,人胜天。
人性论
人性是中国哲学长期讨论的重大问题。第一个讲性的是孔子,他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与习相对,不讲善恶。只说人的天性是相近的,后来的相异是由于习。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后来讲性,善恶成为争论的焦点。告子认为性无善恶,庄子道家认为人性是超善恶的。介于性善与性恶之间,还有两种学说:一谓性有善有恶,后来发展为性善恶混。一谓有性善有性不善,后来发展为性三品论。性有善有恶论,始于战国时的世硕,后来董仲舒作了详细论述,扬雄发展为性善恶混。性三品论,最初明白的说法出自王充,他认为人性有善、中、恶三等。后来的荀悦、韩愈也都是性三品论者。另有一种性善情恶论,这是董仲舒的思想,后来刘昼、李翱也持这一观点。李翱著《复性书》,主张复性去情。宋代思想家如王安石等人都反对性善情恶论。他们认为: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性情是相应的。
汉唐时代讲情性,到了宋代,产生性两元论,认为人性有二:一是“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或“性”;一是“气质之性”,或称“气质”。天地之性是纯善的,气质之性是有善有恶的。这种性两元论支配北宋以后数百年的思想界。北宋以前和明朝开始,多主性一元论。王阳明、刘宗周、黄宗羲、王夫之和清朝的颜元、戴震都主张性一元论。
与性密切相关的是心,心也是中国哲学中一个极重要的观念。第一个注重心的哲学家是孟子,他说:“心之官则思”,心是思维器官。心与性的关系,性在心中,性的四端也都在心中,所以,“尽心”就能“知性”。荀子认为心是感官的总枢,“心居中虚,以治五官”,所以,心是身体的主宰。荀子认为,心与性的关系是性的改变由于心的作用。后汉徐干和晋代傅玄都认为心中含理。二程讲人心道心,以人欲为人心,以天理为道心。论心最详细的是朱熹。朱熹论心有四点:一,心的特质是知觉;二,心是身之主宰;三,心统性情;四,人心道心。
历来的人性论可以按三种标准来划分,一是“性同”与“性异”;二是“性一”与“性两”;三是“性可言善恶”与“性不可言善恶”。性善论、性恶论等属性同,有性善有性不善说和性三品论,属性异。分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属性两,性不可分则为性一。性不可言善恶,是告子的说法,宋明清都有推崇这种说法的,但毕竟不如性可言善恶的势力大。按历史发展,性论也有几个比较明显的阶段。在先秦百家争鸣时代,性善、性恶、性无善恶、性超善恶、性有善有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各种观点同时或先后发生。那时没有公认的一致意见。西汉学者多主性有善有恶论,东汉到唐代,性三品论成为多数学者的共同思想。北宋以后,性两元论有独霸的形势。到明清两代,有些学者主性一元论,与性两元论对抗。讨论人性如此之多,似乎都是为了讨论修养、教育、政治。所以对于性的内容却并不注意。本书对性的内容根据古代哲人的讨论进行条分缕析。性的第一种意谓是“生而自然”。第二种意谓是人之所以为人者,即区别于兽性的人性。第三种意谓是人生之究竟根据。所以,各家所讲的性,名词虽同,含义实有大异。在现代,人性是什么,仍然是一个在争论中的问题,而且人性现代还没有一定的界说。
人生理想论
中国哲学的中心部分是人生论,人生论的中心部分是人生理想论。人生理想论就是关于人生最高准则的理论。人生理想论发生最早,创始于孔子。孔子和墨子的哲学的主要部分就是人生理想论。人生理想,古代称为人道,在《论语》中,所谓“道”,即专指“人道”。人道有“当然”之意。中国哲人论人生理想,对哲学有较大贡献,有比较丰富渊闳、博大精深的理论。
中国古代哲人各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论。儒家创始人孔子则以仁为人生理想,墨家创始人墨子则以兼爱为人生理想,道家老子则以无为作为人生理想。以后各家又各标一帜,成为丰富的人生理想论系统。
孔子以仁为人生理想。仁的含义,孔子有多种说法,后来各家有不同理解。本书认为仁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自己求立,并使人亦立,自己求达,并使人亦达,也就是说,自己要自强不息,同时要善为人谋。简单地说,就是成己成人。仁的观念,所涵甚广,境界极高,是一个宏大而切近的生活准则。孔子对仁的论述包括三方面:一忠恕,二克己复礼,三力行。进一步解析,有四方面内容:一是人己兼顾;二是尊重别人;三是由己及人,以自己为起点;四是仁固然包含情感上的爱及物质生活上的扶助,而更注意道德上的励导。仁者对别人的爱助,目的在于使其成为有德行有成就的人。孔子对中国思想的贡献,就在于阐明仁的观念。孔子也讲义,义是宜,指当然的准则,其内容就是仁。所以,孔子的义不是一个特殊的道德。孟子发挥孔子的思想,以仁为人生的第一原则。同时极注重义,仁义并举,都作为基本的实践准则。孟子认为实行仁义,达到生活的最高境界时,便有一种浩然之气,到达这种境界,不止是个人有至高的快乐,而且对别人也有感化力。这里有一种神秘的成分。孟子以后,汉代董仲舒对仁义有新的阐析,他认为爱人为仁,正我为义。仁用于对人,义用于自制。他又认为仁智必须并举,惟仁而无智,则虽爱人,而不能明辨祸福利害,结果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仅智而不仁,虽知利害,不肯救助,也不行。这是对孔子思想的推衍。
墨子以兼爱为人生的最高准则。他以利来解说孔子的仁和义,认为能为天下人民兴利除害的人就是仁者,有利于天下人民的事是应当做的,这样做了就是义,反之就是不义。墨子所以贵义,就因为义可以利人,可以利民。他认为要使天下安定,就要实行兼爱。兼爱,简称“兼”,兼统各种道德。只要兼,那么其他道德也就会齐备了。墨子认为只要办事都为天下大众着想,不谋一己之私利,也不为亲近的人谋私利,就是实行兼爱了。墨子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表现了崇高伟大的精神。后来宋钘和墨家后学继续宣传兼爱主张。周秦之际儒家著作《礼运》中的“大同”说,也是以兼爱为原则的社会理想。《礼运》对有秩序的社会分为小康和大同。小康即儒家理想的社会制度,大同是墨家兼爱的社会制度。《礼运》吸收墨家思想而产生大同说。
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他以无为作为人生理想。老子的贡献在其宇宙论,他的人生论是以宇宙论推衍出来的。他认为宇宙的本根是道,道是无为的,人应遵循道,所以人也应当无为,无为就成了老子人生论中的中心观念。老子之后,彭蒙、田骈、慎到、庄子都深受老子的思想影响。庄子以神秘的精神生活为人生的最高理想,由无为发展到逍遥。他主张忘世、忘一切物,忘掉自己,这样就能达到一种新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就能得到最大的自由,庄子称为“悬解”。达到“悬解”境界的人,庄子称为“真人”。真人就是一切任其自然。汉代《淮南子》认为无为并非什么都不干,而只是要随顺万物的必然趋势,遵循万物的发展规律来干一切事。总之,不违背自然规律的作为,就都是无为。魏晋时代,何晏、王弼、阮籍、向秀、郭象也都主张无为,其大意与庄子、《淮南子》相同。向秀、郭象《庄子注》认为,凡出于本性的活动,都是无为。无为就是“任其自为”。
孔、墨讲有为,老、庄讲无为。战国末期的荀子针对庄子的极端的无为思想,提出了彻底的有为哲学。先秦哲学家多数是尊崇天的,以天为人的表准,以合于天为生活的理想。惟独荀子不尊崇天而持重人,不赞成使人合于天,主张使天合于人,用人为来改造天然。荀子认为不需要讲宇宙之道,不求知天,只要讲人生之道,发挥人为作用,就可以宰制天然。荀子与西洋科学倡导者不同,在于:西洋科学倡导者认为了解自然乃克服自然的途径,知天然后才能胜天。英人培根认为“知为力”,知自然乃所以征服自然。荀子不重知识,以为人只要团结成群体就能战胜自然。用礼和义来团结人群。实行礼仪,就是荀子的人道。
荀子的有为哲学是道家无为的反动。魏晋时代又盛行无为,于是有裴頠的崇有学说。裴頠的崇有论不及荀子所讲的宏大而卓拔,但有一点较优越,即所谓择宜、存宜,颇近于进化论中所谓适应之义。
战国时代,子思的《中庸》以诚为人生之最高境界,人道的第一原则。诚,按古训是真实无欺的意思。本书“补遗”中,认为诚的意思可分为两个层次:一,诚就是有常而不已;二,诚又是自然与当然的结合。如春夏秋冬的变换是一定的,就是有常,年年如此,以至无穷,就是不已。有常而不已,便是诚。自然有常而不已,其中有当然之理。人按这种当然之理行动,也是诚。诚相当西洋所谓合理性。黑格尔讲:“凡现实的必是合理的,凡合理的必是现实的。”诚兼实在与有理二者,与黑格尔所说的意义相当。
诚是天之道,人如能诚,就与天合一了。诚是合内外之道,也可以说是合天人之道。与天为一,是北宋张载及程颢的思想。张载认为万物同属一气的变化,人物本性都是气,因此人生的最高原则就是泛爱所有的人,兼爱所有的物。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所有的物都是自己的同类。
北宋程颐以“与理为一”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他认为持敬可以明理,严肃专心,就可以致知穷理,能知而后能行。所以,明理是道德实践的根本。明白一切道理,那么一切行动就都能循理,这样就达到了与理为一的境界,这是人生最高的理想境界。他也讲天人非二,但不是人与万物为一体,而是人与万物共一理。朱熹发挥程颐的思想,认为“心与理一”,就是“心中天理流行”。天理指什么呢?“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暖爱人利物之心”,天理就是仁,“复乎天理”就克服私念,恢复仁。仁是修养的最高境界。程朱主张“与理为一”,注重知识与人生的关系,而不喜欢读神秘经验。这也是程朱学派的最大特色。
与程朱理学对立的有陆王心学。南宋陆九渊讲人生之道,以发明本心为主旨。所谓本心就是人所固有的仁义礼智之心,即人所固有的道德意识。所谓发明本心,就是彻底反省自己心中固有的道德意识。他认为人只要明心,就自然会循理办事,就会具备各种道德,而不必勉强。朱熹讲穷理明心,陆九渊讲明心穷理,朱学以理为先,谓理学,陆学以心为本,谓心学。王阳明发展了心学。心学家注重内心的修养,也最注意于神秘的经验。这是心学家修养的一个特色。
心学注重“内心”修养的时候,引起了一种注重“向外发展”的哲学。这种哲学持重人为,是王夫之、颜元、戴震的哲学。这三人的哲学注重形体的发展,与理学家注重致知穷理、心学家注重发明本心,正是鼎力的三说。本书称王夫之等人的人生论哲学的“践行”。践行的意义有两方面:一是发展形体的各方面机能,使之达到完善的程度;二是使形体的各部分都达到合理的程度。这里反对两种倾向,一种是世俗之人唯以形体为重,不知如何合理;另一种是鄙视形体,如庄子和佛教都重精神而轻形体。践行说认为形体与道是统一的,以形体去实行道德。王夫之践行说重人为,重形体,强调人能思能勉,实是有唯物倾向的人本的有为哲学。颜元认为性行是合一的,要尽性,就必须践行,如何践行?必须“见之事”,“征诸物”。要在事物中践行、尽性。因此颜氏之学,可以名为“事物之学”,事物之学强调干实事,反对冥想和空谈。戴震在宇宙论方面也重视事。因此,颜、戴之学,可以简称为“事学”或“气学”。
总之,自南宋到清朝的哲学主要有三大派:即理学、心学、气学或事学。理学的人生理想是“与理为一”,心学是“发明本心”,事学是“践行”。理学的特点是阐明知识与生活的关系,心学的特点在于提出一个最简易的内心修养方法,事学的特点则在启导一种活泼充实的生活。心学注重神秘经验,理学重知识不太讲神秘,事学的人生理想最合乎人类生活的本质,完全没有神秘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