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大人国,和一般童话里所讲的不同。所谓大人,并不是身体比山还高,脚比船还大,把房子当凳子坐,而在烟囱上吸烟的那种大人,却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那么为什么他们的国叫做“大人国”呢?诸位小朋友读后,也许会相信他们的确是大人。
这个国在什么地方?我忘记了。但我曾经去玩过,觉得很特别,所以讲给诸位小朋友听。这国内的社会状态,与我们的国内相同,有农夫,有工厂,有市场,有学者和公教人员,而且也有叫化子、贼骨头和强盗。他们也有语言文字,但是他们对于有几个字的解释,意义与我们相反。譬如物价涨的“涨”字,他们当作“跌”字讲。福利的“利”字,他们当作“害”字讲。“吃亏”两字,他们当作“便宜”讲。……这样一来,他们的人事就和我们不同,简直使我们笑煞。我先把他们的商卖和公教的情形讲给你们听:
我们买东西,总希望多得东西,少出铜钱。他们却相反:我看见有一人去买米,问:“多少钱一斗?”店主说:“顶多八千(八千,指当时的“法币”,下同。)块钱一斗,再贵没有了!”买主惊奇地说:“哪里的话?别人都卖一万二千元一斗,为什么你只卖八千?我是老主顾,你要客气点,算一万二千吧!”店主不肯:“你放心,不会亏待老主顾的!既然说了,就算八千五吧!”买主也不肯:“你这老板太精明了,只加五百块钱,差得太多了!顶少顶少,我出一万一,总好卖了!”再三讲价,最后店主说:“爽爽气气,一万块钱,再多一个铜板也不卖!”买主勉强答允了。店主拿斗去量米,买主赶过去监督:“量好一点,不要量得太满!”店主说:“放心,不会叫你吃亏的。”说时斗的上面已经戴了一个高帽子。买主连忙抢上去,用手把米掳平(掳平,江南一带方言,意同抹平。),又挖了一个深的窟窿。店主连忙拦住他的手,愤愤地说:“这变成半斗了!这样我吃亏不起……”双手把米捧进斗去。买主又来抢住。结果,用木棒来夹,公平交易,米才量成功。买主拿了米出去,嘴里还在叽哩咕噜,嫌他们的斗太大。店主点一点钞票,追上去说:“喂喂,这里是一万一千五百元,多了一千五,不相信你自己去点!”买主惊奇地接了钞票,点过一遍,果然多了一千五百元,只得收回,悻悻然地说:“是别人当作一万元给我的,我没有点过,不是有心欺骗你的啊!”这交易方才完成。
小孩子去买东西,最易受商人欺侮。常常有父亲或母亲去向商店交涉。我曾见一个母亲,同一家酱园吵架。母亲手提一瓶菜油,点着瓶说:“我叫我家的宝宝拿了一千六百块钱来,买半斤菜油,怎么你们给她装了这满满的一瓶,一斤半还不止?而且只收她一千块钱,退还了六百元来。你们大字号,做生意应该童叟无欺!怎样好欺骗我家这个小孩子呢?不成!”她定要店伙把油倒出,而且定要补送六百块钱。店伙辩解:“没有这回事的!这两天菜油跌价,你不相信可以去问。半斤油收她一千块钱,已经二千元一斤了。别家卖一千六的也有!至于斤两,你这瓶装满也不过半斤多一点点,我们的秤本来是这样大的。”说过,略为倒出一点油。母亲赶上去握住了瓶,狠命地一竖,倒出了小半瓶,店伙连忙抢住。母亲把六百块钱丢在柜上,三脚两步走了。店伙拿了六百块钱追出去,硬要还她:“这不行,我们做生意说一不二的!”讲之再三,母亲收回三百块钱,店伙只得拿了其余三百块钱回店,口里不绝地喊:“蚀本生意。”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的市教育局门前,有大批群众示威请愿。这批人都穿制服,原来是学校的教师。他们手里都拿着旗子,旗子上面写着:“要求减低待遇!”“要求政府保证以后不再预发薪水!”我看了纳罕。但他们非常认真,高呼口号,群情激昂。后来里面出了一个代表,对群众解释:“并非教育局不肯减低,只因政府拨给的教育经费有增无减。物价一天一天地低落,而政府的教育经费毫不减少;不但不减,而且还有增的消息。至于预发,不瞒你们说,我们已经受了政府五个月预发教育经费,而我们对学校只预发两个月,并不算多。希望诸位体谅国库经济过剩的困难,暂且忍耐。只要国库渐渐空松起来,总有一天接受你们的请愿,而实行减低待遇的。”群众被他搪塞,也只得解散回校。中有一位校长,似乎认识我,就在路上同我谈天。他恳切地告诉我:“你是外客,不知道我们教育界的苦况。我们并非嚣张,实在到这地步,非示威请愿不可了。就照我所管的初中说:底薪五百万,薪水一倍多,平均每人有一千多万,而教师们大都单身青年,担负很轻的,这许多钱叫他们怎么用?最可恶的,物价一天一天地跌落,这一个月来米价跌了一倍多,十二万一担忽然变成五万,猪肉又大跌,五千元一斤的已经跌到两千!听说就要卖一千五呢!你想,这种时局,叫他们做教师的怎么过日子?我们的会计处,天天有人来存薪水,接受了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来,那位体育教师敲台拍桌,硬要存进三个月的薪津,竟同会计先生吵起架来。你看,这时局怎么得了!……”走了一会,他又说了:“实在,我们的教师的生活,的确为难!第一,政府拨给的房屋太大,一个单身教师派到两幢三层楼洋房,叫他怎么支配?勉强雇了三四个工役,还是空得很,许多沙发椅子上积满灰尘,空房里老鼠夜夜猖獗!第二,衣服,政府不断地按月赠送。不是三件哔叽料,就是四匹士林布( 士林布,指当时以“阴丹士林”为牌子的一种棉布。)。堆在家里,鼠咬虫伤。拿出去送人,受的人一定要出钱,出的比市价高几倍!第三,食物更是一大问题。政府不把军政界放在心上,而对于我们教育界太偏爱了。薪水吃用不完,还要每星期发给公粮。不是面粉,就是奶粉。许多教师家里,面粉堆积如山,都被虫蛀;奶粉堆积日久,发了霉,也只得喂猪;自己又不养猪,拿去送给人家,人家定要付很多的钱。第四,行也是一个问题。街上公共汽车、电车,这样多,这样空,政府还要送给每个教师一辆小包车,弄得汽车、电车竟无一人搭乘,常常空车开来开去!……总之,我们今天的示威游行,决不是嚣张、好事,真是万不得已的啊!”讲到这里,我和他分手了。
我和那校长分手之后,在街上漫步,想再找点花样看看。忽然看见一家公馆门口,有一个男人在那里表示要求,公馆里的主人在那里表示拒绝。我走近去,靠在一根电杆上,仔细观看。旁边又来了一个人,一个瘦长子,也站着观看。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叫化子这样多,不得了!”我才知道这是叫化子。我看见这叫化子手里拿一只大袋,从袋里摸出一束钞票来,鞠躬如也地向主人哀求:
“谢谢你,好先生!收了这一点点!我实在太多了。送了半天,只送掉二百万。家里还有一屋子的万元钞票呢!先生做做好事,收了这一点点,不过一百万,不在乎的!有福有寿的好先生!”
公馆主人厉声地说:“不要,不要,走,走!昨天受了你一大束,你今天又来了!宠不起的!以后一点也不再受了!快走,快走!”
叫化子把钞票分出一半,又哀求道:“好先生,受了五十万吧!以后我不再来了,只此一回,谢谢你好先生!”主人说:“你年纪轻轻,不晓得自己去享用,来推给别人;不要,一个钱都不要!快走,快走!”那叫化子只得收了钞票,垂头丧气地走了。
主人刚想关门,忽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手提一只篮,向主人鞠躬,看样子又是一个叫化子。我听她说道:“大老板,修福修寿的吃了这一点!”她揭开篮盖,露出一大碗红烧蹄膀,和一大碗鱼翅来。“我实在吃得太饱,不能再吃了!大老板做做好事吧!”接着就伸手去拿出碗来。主人的太太出来了,骂道:“叫化子走!又不是吃饭时光,谁有胃口吃你的?走,走,走!”就把门关上了。女叫化子咕噜咕噜地走开了。
我看得出神,忽然觉得,手里的皮包为什么重起来了?提起来一看,发现皮包上已被割了一条缝,约有半尺来长。打开来一看,原来的一件衬衣和毛巾、牙刷、牙膏之外,多了两条金条,怪不得这样重!我正在惊讶,一位老人走过,看见我皮包一条缝,就站住了,对我说:“你可是遭扒手?这几天扒手多得很,要当心呢!”他问我多了什么东西,我说:“两根金条!”他愤然地说:“岂有此理!这损失太大了,我替你去报警察。”老人就陪我去告诉岗警。岗警检点我的皮包,问:“什么时候被扒的?”我说:“我看得出神,竟不觉得。”他说:“那很难查,叫我去哪里捉人呢?”我说:“我疑心是一个脸有麻点的瘦长子扒的,因为他曾与我一同站着观看叫花子。”警察说:“有麻点的瘦长子不只有一个,也很难捉。你留下地址,捉到时再通知你好了。”我说:“那么,我把金条给了你,你捉到时还了他吧!”警察双手乱摇:“那不行,我们当警察的受不起!”他就去指挥汽车了。
我和老人只得走开。老人边走边对我说:“算了吧!你的皮包横竖空空的,受了这两根金条吧。你这损失不算大。我告诉你,上一个月,我家遭贼偷,这损失才大呢……”我请教他怎样大,他继续说道:“那一天,风雨之夜,我半夜里起来小便,两脚从床上挂不下来,似觉有物阻挡了。点上灯一看,大吃一惊。满屋子都是钞票,凳上、桌上、地上、床前踏脚板上,纯是钞票。家人被我喊起,大家喊‘捉贼’,东寻西找,发现墙脚上一个大洞,可容一个人进出,贼便是从那里送进钞票来的,这一次损失浩大!大大小小,共有二三十捆,而且都是万元大钞票,顶小的也是五千元票子。总数是有几百亿呢!”老人言下不胜悲愤。我说:“你报警察吗?”他说:“当然!我雇一辆大卡车,装了这些钞票,直送警察局。”我说:“他们受了么?”他说:“哪里肯受,同你刚才一样。他们说我们警察只能给你们通缉,不能赔偿损失。我只得仍旧把钞票载回。但他们始终没有给我捉到这贼骨头。唉,现在的警察也办得不好!”他不胜悲愤。
谈谈说说,不觉已经走到市梢。忽然听见前面大吹警笛。老人说:“又发生事体了!”我跟他上前去看,看见许多武装警察,向公路那边出发。这里公路上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中满装着米,堆得比黔桂路上逃难的车子还高。一个司机哭丧着脸,向一个警察苦诉:“我这卡车从君子县开出,本来是空的。不料开到谦让乡附近,突有暴徒十余人从路旁草中跃出,手持木壳枪,迫我停车,将预藏草中的白米两百余袋,如数堆入车中,又用木壳枪迫我开车。我是替老板当司机的,负不起这个责任,务请赶快抓住强盗,退还赃物!”警察说:“已经派一小队前去剿缉了。不过谦让乡离此有二十里路,深怕强盗已经匿迹。你何不就近告警察呢?”司机说:“没有警察,叫我哪里去告诉?”警察看看车上堆得高高的米,皱一皱眉头,安慰他说:“你暂且运去,我们负责侦缉是了。”司机看看米,号哭起来:“这许多米叫我怎么办呢!”路上的人都来安慰他。最后他没精打采地上车,把车子开走。
老人又悲愤地对我说:“警察办得不好!二十里内没有一个警察,无怪盗贼蜂起了!”至此我就和他分手。因为有要事,我在这一天就离开大人国,回到我自己的中华民国来。被扒来的两根金条,依旧存在我的破皮包里。我回进中国,搭上火车。下车的时候,觉得皮包忽然又轻了。打开一看,只有衬衣、毛巾、牙刷、牙膏。那两根金条已经不见了。我记起了,我在火车中看《申报》时,觉得旁座的人摸索摸索,金条一定是他拿去的。我高兴得很,我想:“到底是中国!我们的乘客比他们的警察更好。他知道我被扒了,自动替我还赃,而且不告诉我,免得我报谢他。到底是中国!”
一九四七年五月三十日于杭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