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十一月不比湿润的南方,大风一起,天空便是灰蒙蒙一片,遮蔽了阳光,远没有所谓秋高气爽的高远意境。但位于北京郊区矮山上的田家宅院里,满院花卉依旧鲜亮艳丽,这座仿照清朝某位王爷的府宅建造的宅院里鸟语花香舒适宜人,苏州园林式的院子流水清澈,假山花卉郁郁葱葱,在微寒的秋意下盎然如春。
难得走出后院佛堂的田家老爷子拎着一笼画眉鸟,身边陪着另一个同样苍老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溜达在院中小路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李老头,你又跑来作甚?想蹭吃蹭喝?没有!”
“就不准我来你这大院子溜溜腿赏赏花?田老头你咋越活越倒丢了?当年一起打仗我多吃你半张饼多喝你半壶酒也没见你放半个屁,现在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家伙了,来你家院子溜溜还跟我计较上了?”被杠了一句的李姓老人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顶回去!
田家老爷子手背在身后,拎着鸟笼步子快了几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一脸不屑鸟之的神情。
李姓老人碎步小跑,跟上年过八旬身子依然结实的田老爷子,嘿嘿笑道:“田老头我知道了,还怨我家孙女当年欺负你家小子欺负得狠了是不?你这老家伙,就是好面子!当年每次打仗,我战功都不如你,被你各种嘲讽,也没见我给你甩脸子拋蹶子,现在不就是你家孙辈不如我家孙女嘛,多大事!”
“哼——千烈是不愿跟你家洛阳计较,好男不跟女斗……就被你家女娃娃抢了一串糖葫芦而已,屁大事!但李老头我敢告诉你,我孙子田千烈绝对要比他爹田浮屠有作为,时间问题而已,你等着看着!你家那孙女将来一嫁人,跟一盆子水泼出去一样,到时候就是夫家的人,跟你李昌树可就没半毛钱关系,养个独苗孙女,跟给别人养媳妇儿一样,图个啥?”田百魁老爷子虽然苍老,但说起话来,底气丝毫不差,一瞪眼一梗脖子,就显出老一辈军伍的匪气和痞气来,再加上人老心不老,这养尊处优的老爷子倒更像个老顽童。
“呦呦呦,田老头,怎么听这话酸酸的?”李老爷子皮笑肉不笑,跟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般,“也不知道谁家孙子小时候总跟在我家洛阳屁股后面,跟人打架输了,还得我家孙女给出头,流着大鼻涕给我家孙女说将来要娶她,嘿嘿,这不就应了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
田老爷子停下脚步,猛一回头,抬起一脚就踹上去,惊得身后笼子里的画眉鸟一阵啼叫,他没好气地叫骂道:“你他娘的骂我家千烈是癞蛤蟆?找打是不?来来来,李老头咱两练练,老子让你一只手咋样?咋的?实在不行再让你一只脚,敢不敢?”
李老爷子挺直了腰板,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田老头你果真越活越倒丢了!说好的修身养性呢?你这是修到狗身上去了,还读佛吃斋小二十年,呸,佛祖估计都嫌你晦气!”
田家老爷子已经把画眉鸟笼丢在地上,伸手解开唐装最上面的扣子,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干架,人老心不老,气焰丝毫不减当年。
李家老爷子笑得更得意了,向后一跳,说道:“瞧瞧,瞧瞧,这就准备动手了,怪不得当年被罚的总是你,被关禁闭的总是你,老了老了也不安分!田老头,要服老啊,斗斗嘴嘛,打架我打不过你,可是嘴皮子功夫,你可就差远了!”
田老爷子白了他一眼,“就会耍嘴皮子,李老头你记住啊,再嘴贱老子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看到老友不生气了,李老爷子又跟上他的步伐,花白胡子下的干瘪嘴唇泛起得意笑容,说道:“洛阳前几天去南京,说找到了个好苗子,身体素质过硬,如果能挖过来,咱北京军区在军演里,又能压别的军区一大截子,尤其是沈阳军区那帮老家伙,早看他们不顺眼!咱这边那个精锐营,个个都是好手,这种出彩的小伙子,当然越多越好,不管苗子如何,先挖过来养着再说!听洛阳说,身架就接近两米,身体结实,应该是练家子,八极拳铁山靠正拳冲拳爆拳岳家连拳,这几路刚猛拳法的影子都能找着,武夫式微的年代,还能有这种苗子,实在难得!”
“这种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行,我现在都算退出半个身子了,不管这些!”田老爷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咋了?田老头,有心事?以前论惜才,你比我还心切,今儿咋不上心了?来来来,说说看!”察觉到老友不对劲儿,李老头也不贫嘴,神色正经了许多!他们这些八十几该死不死的老家伙,论起能说上心里话的,还真没谁!也只有这些曾经一起打仗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战友能交上心,可惜这些老战友们也是死一个少一个,到现在,能让他李昌树笑骂得痛快的,也只有田百魁这老家伙一人而已。
田老爷子站在碧澈的小湖边,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将鸟笼放在脚边,伸手逗着那只浑身金黄的画眉,神色落寞。
李老爷子也找了块石头坐下,小声嘀咕道:“老不死的,又把坐着最舒服的石头占了……”
画眉鸣啭清亮,在笼子里蹦上飞下,轻啄着老人的手指,田老爷子脸上皱纹纵横,这几年眼神也不好使了,离得这么近,都得眯起眼才能看清笼子里的画眉,眼角的鱼尾纹凿刻愈深。
他颤巍巍地说道:“李老头,还记得长生么?”
“长生?田长生?不是都失踪了二十多年了么?”
“嗯,他死了,死在秦岭山里,委屈了大半辈子,连他老父亲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么没了!”
李昌树沉默不言,老来丧子,人间大恸,白发人送黑发人,阴阳两相隔,尤其是他们这些打过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家伙们,对家族兴旺与否看得更重,富贵荣华且放一边,儿孙满堂就是大福。
细细一想,田老头的确比他苦多了,这老家伙老伴走的早,留了两个儿子,一个被逼的不辞而别去逃命,近三十年不得见,一个跟他不对路,终年说不上一句话。到了孙辈,那叫田千烈的孩子脾性还跟他心术不正的爹爹学了十之八九,好不容易又有了个孙女,那叫泽瑞的小姑娘,又跟爷爷不亲,也难怪田老头整日把自个关在佛堂里,与那神龛里那能保平安吉祥的菩萨为伴。
他轻叹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老友肩膀,说道:“行了,别伤心了,你们家这事,就是一笔糊涂账!长生那孩子我记得,有灵气,聪明的很,你给他找的那几个师父也有真本事,从小培养他一身大意气大韬略,二十岁出头就被称赞是卧龙之才,就可惜你偏心了啊!还非要信那句狗屁谶语,逼得浮屠和长生两个孩子你死我活,逼走了长生……不过反过来一想,长生当年逃走了也是好事,起码他多活了三十年不是?咱都是在战场上侥幸死里逃生的老家伙,啥事还看不开?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心里委屈……你知道他把自个咋埋得?就背山阴里,连棺材都没,就那么埋在一棵断掉的老槐树下面,一个土坟,连碑都没立!甘当槐树根下一只鬼……要不是腿脚不利索了,我真想亲自去长生坟头拜一拜,把他的坟挪回来,跟我的坟挨着!长生长生,给他起这名儿,就是图个吉利,图个长命百岁,怎么就长生走的最早?”田百魁老爷子双手干瘦虬扎,像两只鹰爪,紧紧扣着鸟笼,泛着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些湿润,看着老友,嘶声说道:“长生留下了个种,叫田燕青!田浮屠也知道我还有这么个孙儿……这么些年我的愧疚越来越深,田浮屠的戾气也越来越重,他保准要派人去杀燕青,我得救他,知道么?我得救他,我对不起长生,要是连他留着世上唯一的血脉的保不住,我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去黄泉路上见他?不管怎样,我都得救燕青……”
说到这里,老人双眼暴起,浑浊的眼睛上布满血丝,两行老泪缓缓淌下,泣不成声,双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捶在腿上,悲怆欲绝。
李老爷子轻叹一口气,从未见过这一向以铁腕治军著称的田百魁如此悲伤过,文革时被打倒被批斗被游行时,他没留一滴泪,十几年前他老伴走时,他没留一滴泪,田浮屠与他反目时,他没留一滴泪!长久以来,在人们认知中,这个能开坦克飞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不眨眼,开国大典时与毛主席一同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受万民敬仰的将军,坚强坚硬犹如铁铸,可他们都忘了,战功再勋卓的将军也会衰老,曾经的辉煌无法掩盖他的老态,他同样会寂寞会心酸,会追悔莫及,会心如死灰,这股因岁月产生的煎熬感甚至会来的比一般老人更深重,更难以自拔。
就像将自己亲手酿成,陈藏几十年的毒酒一饮而尽。
李老爷子轻声说道:“想救就救吧,老了,别留下遗憾……别把愧意带到棺材里就好,咱活了这么久,不就图个问心无愧么?现在怎么样?有眉目么?那孩子在哪里?”
田百魁老爷子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抹老泪,面容阴沉又坚定,犹如当年战火纷飞的年代,战友死在身边也没有时间悲伤,就算人心肉长,也要逼得自己心如铁石。
李老爷子不禁动容。
“刚得到消息,燕青就在南京,田浮屠也派人去南京了,必须得在他之前找到,李老头,能借我点人么?靠得住的,沉稳老练的,从你的精锐营利抽几个兵借我使使?”
“没问题,我让人把精锐营的成员简历拿给你,你自己挑……北京军区就是你一手打造的,论挑人,还是你在行!可是,田老头,找到了那叫田燕青的小家伙,该怎么安顿他?放你眼皮子底下守着?可你能活多久?你死了,田浮屠照样杀他,又有何用!若是如此下场,还不如不找那孩子,让他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的好……”
“唉……我不知道!”田百魁仰天长叹。
“长生太守礼法,浮屠太过阴翳,这两孩子像一阴一阳太极图,就是没抱成团,要是他们能站在一起共事,半个中国都能吃下!现在田浮屠得势,我已经压不住他了,还有千烈,保不准日后就是第二个田浮屠……要是把燕青接回来,铁定会被田浮屠弄死,千烈也会看他不顺眼!”
“可是,长生的血脉,就一定比田浮屠差么?都是我田百魁的种,我自个的儿孙,我心里会没数?长生给他的血脉起啥名字?燕青,大浪子燕青,马上控弦马下儒生,能文能武的天魁星,就治不住一个田浮屠?长生委屈了大半辈子,他的儿子,就得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没这个道理!他田浮屠能有今天这成就,还不是偷了长生的气运?命数这说法里,我最信得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田浮屠逼走了我一个儿子,休想再杀我这个孙儿!”田百魁双眼怒睁,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雪白头发下,额角一根血管突突跳着,牙关咬紧,像一头暴怒得老狼。
沉默良久,安静的园林里,只有那只活泼的画眉鸟叽喳叫着,声音清脆悠扬。
李昌树老爷子凝声说道:“你们田家人,骨子里流的都是一股疯血,父子情,叔侄情,爷孙情,诸般亲情能到你们这不死不休的境地,整个中国也只有你们田家独一号了吧!活得累不?”
田百魁老爷子突然狞声笑道:“可不是?要不然我们田家怎么就靠这点人丁,能出一个开国将军,出一个天字号大枭?我田百魁这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哪个是凡人?长生遗留在外的血脉,怎么就不能掀翻田浮屠?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你说的没错,我们田家的男人,骨子里流的,就是一股疯血!哈哈哈哈……”
李昌树老爷子突然没由来得打个寒颤,与日渐转凉的天气无关,就是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整个脊背都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亏得现在已是共和年代,若是向前推到封建皇朝时代,这田家人,与那将父子相杀手足相残演绎到极致的帝王世家有何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