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田千烈几人终于驱车回到北京,伴随着这位孤傲的田家大少爷回归,整个京津的纨绔圈子都变得不安分起来。
北京作为首都,除了富商高官云集外,还有一类很特殊的存在——如田千烈这般祖辈经历过新中国成立前后几次残酷战争的军人后代,他们行事作风多少都带了些老一辈将领的桀骜不屈,性格刚毅,沉稳老练。比起寻常富家子弟,他们傲气更甚,比起一般官僚后代,锋芒凛然,不屑于如寻常纨绔那般不学无术却作恶多端。
常言道三代才能养出一身贵气,也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这两句相互矛盾的话说的都是一个理——第三代的孙辈是一道大坎儿。
就比如田燕青所在的田家,他爷爷田百魁老爷子十几岁就跟着部队满中国辗转打鬼子,打跑鬼子又打老蒋,一直把国民军阀打到台湾去,接着才迎来了新中国成立的太平日子。十多年仗打下来,这些从十几岁的娃娃兵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壮年主力军伍,善于经营的人也慢慢爬升,渐渐触碰到权利中心。再下从五十年代开始历经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六十年代的对印反击战,七十年代末的对越反击战……田百魁老爷子一场仗一场仗打下来硬是没死,反而靠着大小战功爬升到接近权利核心的将军高位。身经百战的老人也承认,他能坐到将军的位子上,纯粹是因为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死人好伺候,追加个荣誉,给家人一笔抚恤就算了事,真正的好处都是留给活人的,他当年几场大仗血仗都是咬着牙靠半口气撑着没死,要是死了还想当将军?还能有田浮屠?有亚洲长生集团?有让京津纨绔战战兢兢十几年的田千烈?笑话!
再下来到父辈田浮屠这一代,刚刚经历了文革浩劫,百废俱兴,而打击最为惨重的也当属新中国成立时最风光的那一批人,还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满清贵族,尤其是后者,被折腾的再没了脾气。文革结束后,受到迫害的老一辈将军纷纷复名,田百魁老爷子也是其中之一,老人当时依旧自嘲地说了句命大没死,要是死了,也就恢复个名声,屁事都不顶。经历过新中国成立前后几次战争的那一辈铁血军伍都已经老了,而田浮屠这一辈人悄然成长。
八十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从内而外开始改变中国制度,也让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辈人找到了契机。靠着精明的头脑和对体制漏洞的敏锐察觉,再加上继承自父辈的峥嵘铁腕,迅速积累起原始资本,靠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财团企业实业集团如雨后春笋蓬勃生长,慢慢把握住市场命脉。这一批红二代官二代的成功,多少都有些蒙受祖辈鸿福的嫌疑,但没有谁会诘责他们的成功来的轻而易举。
八十和九十两个年代算得上百花争艳的大气象,但台下更多的是老一辈官员和将军之间掰腕子较劲,拼命想为自个后代谋个先天不败,没办法,人之常情,但一度官至军委门槛的田百魁硬是能看着自个儿子和那些气焰丝毫不逊的军二代官二代拼斗个你死我活,冷眼旁观,仿佛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等若是田浮屠自个硬生生在权势错综复杂的京津圈子里撕下一大片版图,成就一个令人称奇的灰色帝国。
田百魁老爷子依旧是冷眼看着,不言不语,从未为这个儿子的成就感到骄傲过,仿佛执掌价值上百亿元集团的莫大成就还不如他胸口一块奖章来的耀眼。
田浮屠不甚讨田百魁老爷子喜爱,这在京津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但田浮屠的儿子田千烈却是老爷子眼里的一块宝,在田千烈十八岁成人礼那年,老爷子甚至直接送给宝贝孙子一个大活人——亲自挑选了一个身手了得,出身自精锐特种部队的战士,寸步不离得护卫他。
到了田千烈这一辈,进入新世纪,中国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第三辈的年轻人都面临着如何顺利接手父辈基业的问题。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这是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难题,如何顺利接手,如何让权利和财富顺利过渡,如何坐稳祖辈父辈留下的位子,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棘手问题。
到了第三代人,有些家族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窘境,老子如狮如虎,儿子龙蛇难分,就算将整个家底交到儿子手中,也难逃被败坏式微的下场,无奈之下只得顺应大潮流将家族式企业转型为股份制经营,难免有些将多年心血拱手让人的心酸。而有些世家年轻一代翘楚层出不穷,不但有能力继承父辈的事业,甚至隐隐有锋芒超越父辈祖辈的迹象。大家族最忌讳子孙后代一代不如一代,就是普通小家小众的父母亲也希冀儿女有朝一日能超越自己,一代一代生生不息,方为长久之计。
不少眼红田浮屠的人起初嫉恨他有个能摸到中央军委门槛的爹爹,田百魁老爷子退休后,又嫉恨他有个能压下京津圈子的年轻人一大截的出色儿子,看着自个家不成器的败家子,只得扼腕长叹一声‘田家当兴’。
此时刚回到家的田千烈不曾停歇片刻就赶到这座独院大宅最深处,他心中急切想见到那个整日修身养性读佛悟禅的老人。
这一趟出行,他心里攒了无数问题,像是梗在喉间的鱼刺扎得他不舒服。
秦岭山深处那座断掉的老槐树,树下不起眼的无名小坟,门户紧锁的空荡院落,南京栖霞寺内不让田浮屠一脉踏入,却准许田长生一脉走进的无理规矩,尤其是小和尚那句田浮屠富不过三十年的恶谶……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些不好的事情,他不敢妄加揣度,也不愿朝那方面想。
“爷爷。”到了,田千烈叩响门环,轻声问候。
“进来吧。”田百魁老爷子年过八旬,却是生气十足,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枯朽之感。
田千烈推门而入,跨过门坎,一股焚香味扑鼻而来,老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一串太阳子的念珠,花白的眉毛下眼睛明澈,不见丝毫浑浊失神。田千烈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便躲闪开了老人的眼睛,这辈子他不敢看两个人的眼睛,一个是他父亲田浮屠,另一个就是他爷爷,一身百战不死雄浑气焰的田百魁老爷子。
老人穿着朴拙纯黑唐装,一头白发修剪得很精神。但他的脸面整个看上去很很是骇人,半张脸像是被炮弹的流火灼伤过,面皮狰狞可怖,半边鼻子鼻翼缺了一大块肉,自嘴角起还有一道泛着白痕的狰狞伤疤,在脸上肆意纵横而过,像一条弯曲的蜈蚣。他的脸就像是一个技艺不精的雕工在一块树根上草草雕成的,相比于岁月的侵蚀,当年的战火对这张脸的摧残更加残酷。
也正是因为这张狰狞可怖的脸,让田百魁老爷子浑身上下缭绕着一股不容侵犯不容置疑的威武和威严来。
田千烈知道,老人衣服下的伤疤更多,一道一道纵横交错,如阡陌交通的乡间小路,每一道疤痕下都是当年战火连天的时代最惨烈的遗迹。
见着孙子回来了,老人狰狞的脸上露出缓和笑容,却让这张脸更加狰狞:“刚回来?来,坐爷爷身边。”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蒲团。
“说说看,这一路都见着些啥事?”
田千烈不甚喜欢这种两腿盘坐的方式,他抱着膝头,下巴担在膝盖上,这个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翘楚难得露出孩子般的习性。他仔细回忆,缓缓诉说,将这一路的见闻统统告诉了老人。
老人的房间摆放着一尊小小的佛龛,小佛前摆着香炉,焚香袅袅,熏烟的味道闻得人头脑昏沉。也不知是从何年起,这个摸了大半辈子钢铁枪炮的老人开始信佛了,在田千烈记忆中,爷爷似乎从来就是在大宅中孤零零的阁楼上诵经修佛,极少踏出阁楼一步。小时候还很幼稚的他,以为爷爷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才被关在阁楼中。
听完孙儿所讲,老人眼眸中露出令人揪心的悲怆,是田千烈从未见过的悲伤感情。
“这么说,长生真的是死了么?四个月前,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宁,就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果真是应验了……长生,我的儿子,死了。”老人攥紧了手中佛珠,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田千烈突然觉得自己好蠢,田长生按辈分是他素未谋面的叔父,正是因为从未见过,没有丝毫感情,那层血缘关系也不过是个名义而已。但对爷爷来说,田长生是他儿子,是已经近三十年没见过的游子,这个消息对老人来说不亚于一个迎头痛击,就像心里有颗炸弹爆炸开来般。
他怎么能如此毫无遮掩地将这残酷的事实说出口?世人皆以为身经百战战功勋卓的田百魁老人是用钢铁锻铸的,又何曾想过这也是一个早年丧妻晚年丧子的可怜老人?
“他把自个埋在一个断掉的槐树下?一个土坟,连碑文也没有?”老人竭力平复心绪问道。
“嗯。”
“甘当树下鬼,这孩子,真是委屈了一辈子,到死心里头都怀着怨气,也不说回来看看他老父亲,我找了他那么些年,越找躲我越远,父子情分都断尽了……”
“爷爷,叔父田长生,和我父亲到底有什么恩怨?为什么栖霞寺里的小和尚不让我进去,就因为我父亲是田浮屠?为何就准田长生的后人进去?为什么那和尚说我父亲的富贵是偷来的,说他的荣华超不过三十年……”田千烈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这些蒙上历史灰尘的疑问再被提起,总令人心情沉痛如死。
老人默默转着手中念珠,轻声说道:“这里面的事儿,复杂着呢!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你只需知道,你父亲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弟弟田长生。他现在的地位,财富,权势,都应该是长生的……”
田千烈心头像被狂风掀起了巨大波澜,整个人都有些震惊晕眩。
“长生的留下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老人转过头,狰狞的面庞正对这田千烈,直视着那双眼睛,锋利的目光让那双乌黑的眼睛无所遁形,是一种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眼神,裹挟着滚滚炮火和硝烟。
“田燕青。”
“燕青?”老人喃喃自语,接着整个人都怔住了,那股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垮了下去。
他苍老狰狞的脸上露出哀伤痛楚的神色,长长叹息。
“叫燕青吗?给你的儿子取这个名字,是要告诉我,浪子不回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