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瑀墨自江舟死后,旧伤又添新伤,整日昏昏沉沉,茶饭不思。第三日上午,瑀墨在榻上隐约听见马蹄声乱,料想在调动兵马,便强撑病体,以银枪作杖,出门一探究竟。瑀墨倚着门,向身旁守卫问道:“是不是颉利的军马又来相犯?怎么现在调动兵马?”一人道:“颉利的大军离此不到二十里,元帅与秦、程、尉迟等几位将军率人马前去迎战了。”不远处李道宗正巡查防御工事。瑀墨按着左腹向李道宗跑去,不料身子虚弱,未走几步便摔在地上挣扎不起,连银枪都甩了出去。李道宗忙跳下马,将自己的金虎大氅裹在瑀墨身上,抱她起来。瑀墨跪在李道宗面前,扒着道宗盔甲,道:“王爷,颉利那厮杀了我哥哥嫂嫂,罪女不求建功立业,只求王爷看在昔日情分上,可怜我这个将死之人,让我能见颉利一面,手刃仇人。”道宗听他改口称自己“王爷”,心中一阵酸楚,劝道:“以你现在的身子,到那儿就是送死。”瑀墨道:“罪女早晚都是一死,不如死在沙场上。”道宗道:“你若就这样死了,你侄儿怎么办?他已经无父无母,正是需要你的时候。”瑀墨沉思一会儿,垂泪道:“虎儿聪明好学,药师兄会好好教育他。”道宗长叹一声,叫人牵来红雕马,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答应你便是。我去为你取战甲。”瑀墨拉住道宗,道:“不必麻烦。两军或许已经相遇,时间紧迫。”道宗道:“哪有去战场不穿盔甲的?”瑀墨跨上红雕,手握银枪,向城外跑去。道宗责备不及,忙跨上马,跟了过去。
两军阵前,旌旗闪动,尘沙飞扬。李世民出阵,要颉利可汗出来答话。颉利应约而出。李世民道:“颉利可汗,小王曾与令侄突利可汗结为兄弟,也与可汗许下盟约,发誓互不征伐。颉利可汗新登基为大汗,怎么能不顾兄弟之谊,进犯我大唐呢?难道不怕天下英雄耻笑?”颉利道:“秦王殿下不用跟本大汗讲什么兄弟之谊,本大汗也没有进犯之意。此次前来只是想向殿下要两个人,只要殿下将这两个人交出来,我们即刻回草原。”李世民道:“不知大汗要什么人?”颉利道:“我信中已说得明明白白,一个是颇里驸马的儿子,他父母已死,我舍不得让这个孩子流落他乡。另一个叫薛瑀墨,她是驸马的妹妹,也是我侄儿突利的女人,还望王爷看在兄弟之盟的份上,归还二人。”李世民没料到颉利利用他的话要人,道:“既是大汗的人,我们自当归还。不过,驸马的孩子在两军阵前受了重伤,回去后就死了,本王已经按照突厥习俗将他火葬。至于瑀墨,她要去要留只能看她自己,你我恐怕奈何不得。”颉利道:“看来,秦王是不打算交出二人了。那就别怪我突厥勇士们不懂中原礼节了!多克多,你去会会秦王身边那个黑汉子的本事!”多克多大喝一声,打马走到颉利身前。尉迟恭道:“来得正好,叫你见识一下我尉迟敬德的长槊!”
二人正要打,突利可汗率一队人马赶到,喝退多克多,向李世民施礼道:“李家兄弟,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面。”李世民道:“突利可汗,一别三载,本王很挂念你啊!”突利道:“我家虎儿真的不在了吗?”李世民道:“确实如此,本王也很痛心。”突利道:“瑀墨还好吗?”李世民道:“受了点伤,并无大碍。本王先前不知你们有婚约,若有不敬之处,兄弟海涵!”突利道:“事到如今,婚约也该作废,秦王就不必再提了。”突利对颉利可汗说道:“大汗,唐国如今兵强马壮,非昔日可比,突利劝大汗为草原勇士考虑,也看在驸马一家三口的面子上,就此罢手吧。”颉利可汗道:“颇里驸马是我的爱将,公主是我疼爱的后辈,他们受了中原人的蛊惑,最终死在中原,难道本可汗要将此事置之不理吗?”突利大怒,吼道:“叔父不过是用死人作幌子,满足你个人私欲罢了!”
此话一出,突厥上下皆为之一震。忽听侧翼传来一声“说得好!”众人看去,见一素衣女子骑一匹红马,手握银枪,狂奔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身着红色镶金铠甲,跨着白色战马的贵气少年。程夫人道:“瑀墨和道宗怎么来了?瑀墨的伤怎样了?”程知节道:“你瞧那架势,瑀墨要拼命了。”
瑀墨近前,高声道:“纵观整个草原,小女子只佩服突利可汗一人!可汗,好久不见!”突利道:“你能记得我,是我之幸。”瑀墨道:“敢问我兄嫂的遗体是如何安置的?”突利道:“姐姐、姐夫的遗体我是不会怠慢的。我已经将他们火葬,你若想要,我随时还你。另外,游牧野也已经随姐姐姐夫而去,我会将他送回故土安葬的。”瑀墨强忍心中悲痛,道:“我牧野哥也不在了?我兄妹俩对不住他。”又道:“瑀墨不知如何感激可汗大恩,只愿来世当牛做马,报于可汗!”突利默然,只是自言自语道:“那就来世再见!”
颉利可汗丢了面子,恼羞成怒,高声叫道:“打也不打,退又不退,你们当我突厥将士是来游玩的!多克多,将李世民人头取下来!”尉迟恭大怒道:“乡野老叟,口出狂言,看你尉迟爷爷的厉害!”瑀墨道:“哥哥且慢,无知匹夫,不劳哥哥动手,让兄弟出口恶气!”瑀墨枪指颉利道:“我不来杀你,你反倒自己送死,休怪我抢下无人!”多克多不理会,双锤砸向瑀墨,瑀墨侧身躲开,回枪打在多克多后背上。多克多一趔趄,忙住了马,迎面抡锤,瑀墨俯下身,抽出银枪,一下将多克多脖子刺穿。颉利更恼,道:“音烈何在!”音烈答道:“末将在!”颉利道:“取下薛瑀墨首级,本可汗为你加官进爵!”音烈道:“得令!”
这音烈善使长枪,武功在草原上数一数二。音烈来势凶猛,第一回合就险些刺到瑀墨腹部,幸好瑀墨及时腾空而起,避开枪头,旋腰摔枪,却被音烈老老实实接住,动弹不得。瑀墨知道自己的臂力绝不如他,便用银枪将他的枪缠住,抬起双腿,狠狠踹向音烈。音烈支持不住,将枪杵在地上,好容易稳住身子。瑀墨趁机再刺。音烈左手握住瑀墨的枪,右手挥出长枪,直抵在瑀墨左肩上。瑀墨知道,自己再用力推银枪,就会被音烈的枪刺透,可报仇心切,她已全然不顾安危了。只见瑀墨双手握枪,用力刺破音烈胸口,音烈的枪也刺透了瑀墨的肩膀。音烈被杀坠马,瑀墨单手拔出枪,将它插在地上,不顾喷涌的鲜血,高声道:“颉利,派个有用的来!”
此时,敌我两军无不惊叹,想不到一个妙龄姑娘竟有如此胆量气魄。瑀墨见颉利惊的呆了,道:“颉利,你不会无将可派了吧,不然让你的宠将思力出阵,他若不成,就该你亲自来见识一下我薛瑀墨的枪法了!”颉利定定神,道:“思力,如今薛瑀墨受了伤,正是好机会,你去吧,许胜不许败。”执失思力怯道:“大汗,薛瑀墨已经疯了,末将……末将恐怕不是她的对手。况且李世民手下个个能征善战,我们占不到便宜的。”颉利道:“废物!她区区一个女子,连挑我两员大将,你叫本可汗的脸往哪里搁!”突利可汗道:“叔父,我想您已经无将可派,此仗没什么意思了。既如此,侄儿要带兄弟们回草原了。瑀墨,你兄嫂的骨灰我随后派人送去,劝君珍重,有缘再会!”突利可汗领兵回去,颉利劝慰不及。突厥的士兵更加人心浮动。颉利厚着脸皮道:“秦王,本可汗准备不足,料想殿下神武,不会为小小误会刁难本可汗,颉利就此别过!”
颉利下令撤军,瑀墨大叫:“狗贼休走,留下命来!”李世民劝阻道:“瑀墨,不要追了。我大唐准备尚浅,四方未稳,与突厥交恶没有好处。”瑀墨无奈,丢下银枪,仰天哭道:“哥哥嫂嫂,你们的仇……难报了!”于是坠马晕了过去。
李世民请军医为瑀墨止了血,李道宗将她抱回城,叫花自芳和苏如嫣察看伤势。虎儿听了消息,勉强撑着眼泪,跪在瑀墨身边照看。花自芳摇头道:“穿透伤,失血过多。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她心情低落,没了活着的依靠,这样下去,撑不过三天。”苏如嫣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救了?”花自芳道:“我已经尽力了。你瞧,她伤口上的血止也止不住,前两天的箭伤又裂开,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她。”李道宗道:“那就让她等死?”花自芳叹口气道:“时也,命也。”有军士来报,元帅请诸位将军到军帐议事。花自芳道:“我们走吧,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感而已。”李道宗不舍,花自芳道:“这里有虎儿看着,我们不好打扰。”便拉着他离开了。
天暗下来,瑀墨睁开了双眼,见身边拖着腮看着她的虎儿,伸手抚摸他的额头。虎儿握住瑀墨的手,道:“姑姑醒了,伤口还疼吗?”瑀墨勉强一笑,道:“好孩子,不疼的。”瑀墨怜惜地看着侄儿,道:“虎儿,你到书案上把那几张阵图拿过来。”虎儿照做了。瑀墨道:“李靖将军乃盖世名将,他肯收你做徒弟也是你的福气。这张图是我研究了很长时间的阵图,我给他取名龙门阵。你带着它,就算你拜师的谢礼吧。”虎儿忍着泪,道:“我不想拜别人为师,我只想跟着姑姑!”瑀墨道:“以我现在的身子,很难为你父母报仇了,这个担子就落在了你的身上。你是汉人,不再是突厥人,要学好本事保卫大唐,知道吗?”虎儿用力点点头,尔后伏在瑀墨身上呜咽不止。瑀墨也哭个不住。瑀墨安慰了几句,道:“你先出去吧,留我静一静。”虎儿跪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瑀墨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左肩膀疼痛难忍,伸手去摸,上衣已经浸了黏糊糊一片暗红,而且这暗红还在透过绷带,慢慢向外渗。她看着手上的鲜血被烛光照的更加刺眼,心想:我生时如随水浮萍,幸得父亲教养疼惜。谁知世道不济,不得不四处漂泊。如今功名未成,亲人不在,就如同这蜡烛,只能勉强照着几寸地方,散着微不足道的热,经不得吹拂,孤零零时隐时现,实在可悲、可笑。想到这里,不免悲从中来,垂泪道:“蜡炬不经寒夜重,寸寸愁红寸寸心。我飘零十几载,到头来国不得报,家不能回,只剩下寒光照影,孤苦凄凉。也罢,事到如今,不如学谭姑娘,叫一身悲欢荣辱都烟消云散。”于是,瑀墨取下蜡烛,将它放在榻侧,引燃被褥,安然伏在榻上,闭上眼睛……
李世民等在帅帐商议对策,忽听帐外一阵骚乱,随后有侍卫来报,薛将军屋中走了水。众人一惊,忙赶往瑀墨住处。此时大火已经蔓延了几座房屋,门窗都烧得不成样子。虎儿刚冲进去,就被秦琼拖了出来,跪在地上哭泣。李世民吼道:“怎么回事,薛将军不是在里面吗?人怎么样了?”侍卫道:“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没有找到薛将军。”李道宗慌了,道:“这样的大火,瑀墨是逃不出来的,我去救她!”说着,李道宗推开救火士卒向里闯。柴绍和罗成忙将道宗死命抱住,道:“既然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你现在去已经无济于事了,反而会把你的命也搭进去。”李道宗双目充血,吼道:“我顾不了许多,她若活着,我救她出来,她若死了,我陪她同死便是!”李世民也按住道宗道:“事已至此,这是瑀墨自己的命数。四海未平,贤弟不可以纠缠于儿女私情忘了国家大事!”道宗道:“狗屁的国家大事!就是为了这大事,我害死了两位女子,难道我还要错过她吗?让我进去!”李世民急了,揪住道宗脖领,朝他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道:“李道宗,你给我清醒些!就算瑀墨好好活着,你也没办法让她安定的度过此生,她不是你的,你们注定有缘无分!”道宗挨了一巴掌,近乎痴傻,流着泪瘫坐下来。李世民长叹一口气,其余众人也哀惋不已。
熄了火,侍卫向李世民报告:“大火已经熄灭,不过……”李世民红着眼睛,吼道:“不过什么?照实说。”侍卫回道:“没有找到薛将军骸骨,可能已经尸骨无存。另外,薛将军的银枪和宝剑也不在了,只找到了雁翎甲。”李道宗本呆坐着,听罢猛站起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仔细找找啊!”侍卫道:“小的们已经仔细找过了,确实只剩下雁翎甲。”李世民思忖着,道:“不该呀,这三样东西都是银的,怎么偏偏只剩下雁翎甲?而且,无论火多么大,也不能连骨灰都找不到啊?会不会她提前离开了?传令,四下寻找薛将军!”侍卫得令,正欲退下,徐茂公道:“元帅且慢。瑀墨身受重伤,以她现在的情况不可能独自出门。而且,火是从里面点的,末将觉得引火者不是别人,而是瑀墨自己。应该是她万念俱灰,借此自我了断。”罗成道:“那为什么只找到了雁翎甲?这火可不能把银枪和宝剑熔净。”徐茂公道:“别人拿走了也未可知。”李世民问侍卫道:“起火前后可见有人进出?”侍卫道:“没见旁人。”有士卒闯进来,禀报道:“启禀元帅,突利可汗派人送来的骨灰半路被人抢走了!”李世民道:“抢走了?看清是谁了吗?”那人道:“起了一阵大风,骨灰罐就不见了,没看清是谁。”柴绍道:“会不会是颉利的人?”老程道:“看来他今天吃的亏没够,又来挑事。”李世民道:“先别枉下结论。颉利要它没用,而且,颉利手下找不出这样不见首尾的高手,四下找找,再来禀报。”来人领旨退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