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大门,勃鞮说明来意,诚惶诚恐的老仆人领路前往胥臣的书房,这是一个不大的宅院,十分安静,略显清冷。听到脚步声的胥臣出门迎客,看到姬欢,先是一惊。
“不知君上驾临,有失远迎!”胥臣年过五旬,身形干瘦,一阵大风刮来,似乎就能将这位老者吹倒,一张瘦长脸上颧骨微凸。
“大夫言重了!胥大夫是先君重臣,姬欢未及登门拜访,已是不该!”
两人寒暄着进了房间,胥家老仆忙不迭地上茶生火盆,室内很快有了暖意,勃鞮和老仆告退出去,留下姬欢和胥臣二人。
“大夫何以至此?难道是有何难处?”看到当朝卿大夫时值寒冬仍未生火取暖,加上书房简陋的布置,姬欢十分意外。
被如此一问,胥臣倒是有些窘迫,“早年追随先君在外,习惯了。已经多年未在家中生火了!”
“那大夫家人呢?难道夫人他们也这样过活?”
“哦,实不相瞒,臣多年来一直独居,家中只有老仆和我两人。”
姬欢心中有些沉重,没再继续问下去,坐定后良久无语。
“君上不顾严寒前来,想必是有事吧?”
“大夫追随君父多年,对晋国了如指掌,姬欢有一事请教,大夫以为,当今天下,晋国可算强国?”
胥臣听出了这句话的深意,也多少猜出了姬欢的来意,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恕老夫直言,强也不强!说是强国,先君在位时,尊王攘夷,南征北讨,会盟诸侯,雄霸中原,皆是不世之功!但文公后期,晋国已现疲敝。”
“大夫何出此言?”姬欢追问道。
“城濮之战后,晋国府库盈余已减大半,先君曾想除旧革新,推行新政,奈何诸事烦扰,最终未能施行。”
“依大夫之见,姬欢如何才能成就先君之业?”
“君有七君,不知君上愿为哪一种?”
“哪七君,愿闻其详。”“七君”之说,姬欢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来了兴致。
“申君者,能顺应大势遵循事理以立法度,法令稳定,赏罚坚决,臣民便遵守国法。不用戒备而以德服众,人民也就朴实。这样,君主安心,国家稳定,官吏敬肃而严谨,人民敦厚亲睦。百官没有邪吏,朝廷没有奸臣,民间无侵夺之事,社会上也没有受刑的罪人。
惠君者,赏赐过多以致使国库枯竭,赦奸纵过以致损害国法。国库枯竭则君权衰弱,损害国法则奸门大开。侵君者,专好行恶违法以至于自食其果,妄决难知之事以至于闭目塞听。好暗中窥伺他人,行事没有常规而法令疲咨无效。荒君者,眼迷恋五色,耳不离五声,不考虑辅臣的意见,不听取谏官的诤言,臣下也就恣意妄行而国权旁落。
劳君者,职务分工不明,君臣互相干扰,刑罚严厉以加重赋敛,加重了赋敛又更使刑罚严苛,改变现状则将陷于混乱,维持统治也将陷于衰败。振君者,喜怒无常,严行诛罚而不讲宽赦,臣下震恐,不知所措,只好巧谋虚伪以应。亡君者,不近人情,怀疑臣子,事事亲力亲为,事多则昏愦,昏愦则无论事之缓急都同等处置,余力很快耗光。”
“七君,六过一是,姬欢愿为申君!敢问大夫,若为申君,以何治国?”
“君上明鉴,治国之道,首推管子之学。”
“管子?可是齐相管仲?”
“不错,正是管仲。管子佐桓公,九合诸侯,首霸天下,其治国之才,举世无双!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管子曾与臣彻夜长谈,并引为知己,赠《管子》十三篇。这些年,臣一直苦心修习,多少有些收获!”
“噢!竟有此事,大夫因何与管子有交?”
“这就说来话长了。昔日先君落难逃亡齐国,齐桓公敬重文公之名,不仅奉为座上宾,而且将女儿齐姜许配给先君,那段时间,我们君臣几人过得都很安逸,一度忘记了自己还是逃亡之人。也是在那个时候,臣有幸见到齐相管仲,当时管子已是七十高龄,却是精神矍铄,思维缜密,不能不让人钦佩。”
“一日,老臣向管子请教治国之道,管子之言,如醍醐灌顶,令臣茅塞顿开。聊得入神了,竟是彻夜未眠,这之后,管子赠我《管子》十三篇,皆是其从政多年心得,也是在齐国推行改革的蓝本,可谓无价之宝!”
诸侯久闻管仲大名,姬欢更加清楚治国之才的重要,心中很是激动。“管子可曾讲,治国要害所在?”
“治国之道无他,法治与富民,而富民又在农耕!”
提到《管子》治国论,胥臣来了劲头,详细介绍道:“《管子》《法禁》篇云:‘法制不议,****不相私。刑杀毋赦,****不偷于为善。爵禄毋假。则下不乱其上。三者藏于官则为法,施于国则成俗,其余不彊而治矣。君壹置则仪,则百官守其法。上明陈其制,则下皆会其度矣。君之置其仪也不一,则下之倍法而立私理者必多矣。是以人用其私,废上之制,而道其所闻,故下与官列法,而上与君分威。国家之危,必自此始矣。昔者圣王之治其民也不然,废上之法制者,必负以耻。财厚博惠,以私亲于民者,正经而自正矣。乱国之道,易国之常,赐赏恣于己者,圣王之禁也。圣王既殁,受之者衰,君人而不能知立君之道,以为国本,则大臣之赘下而射人心者必多矣,君不能审立其法,以为下制。则百姓之立私理而径于利者必众矣。’”
“概括说来,就是法令统一,为君主所掌,上至大夫下至庶民,皆要守法,国法面前无分贵贱!如此,则号令统一,万民一心!”
“好个‘万民一心’大哉管子!”姬欢初闻管仲治国之道,当真是如沐春风,令人耳目一新。
“当然,仅有法治尚不足以强国,强国根基在富民,富民之要在农耕!《管子》开篇便讲牧民,曰:‘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号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国富而粟多也。夫富国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凡为国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无所游食,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是以先王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今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然则民舍本事而事末作。舍本事而事末作,则田荒而国贫矣’。”
“可见,富民为上,民富必然国富,国富自然兵强!这次崤函之战,臣也曾勘验现场,秦军八千将士人人一副新甲,由此足见秦国多年来治国有道,府库丰盈,否则战力绝不能如此强悍!”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好说辞,好说辞,管子当真治国大才!”姬欢欣喜不已,似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突然见到了曙光。
这之后,胥臣又向姬欢一一介绍了《管子》其他章节及政治主张,两人皆是废寝忘食,竟连胥家老仆进屋掌灯都不知道,如此一夜,勃鞮一直守在门外,直到天边逐渐放亮。
已经一宿没合眼的姬欢,丝毫没有倦意,“大夫之才,经世安邦,太傅果然好眼光!姬欢愿拜胥大夫为上大夫,总领国政!”说罢,姬欢起身而拜。
阳处父的推荐,胥臣也能猜到几分,赶忙扶起姬欢:“君上且慢!自狐偃大夫逝世后,国政一直由几分大夫共议,由赵衰大夫统筹,先君虽未明令赵衰为上大夫,但无论资历还是人品,赵衰大夫都当之无愧!君上初掌国事,就换下辅国重臣,臣以为不妥。”
“君上一片赤诚,老臣愿肝脑涂地以报!臣可辅佐赵衰大夫共同为晋国谋划!而上大夫一职还是由赵衰大夫担当为上。”
两人对视良久,可谓惺惺相惜,姬欢不再多言,拱手再拜。出了胥臣家,已是清晨,勃鞮昨晚已传信宫中,说明姬欢未归之情。
“母后时常惦念着我,是该交待一声。勃鞮可知胥大夫家中为何如此清贫?”
“老奴略知一二,胥大夫将岁入多数接济了为国战死的将士遗孀,年年如此,以致自己生活拮据。”
姬欢目视胥宅良久,心中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