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过程是一个未知的过程,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张卫解释,“但是也都有个可能性的多少,这里……”
张卫反复地解释,病人家属却越来越愤怒,声音越来越高。这会儿,急救室的门开了,白布蒙着的尸体被推出来靠在墙边,同时一个一直在楼道里的、心律不齐的病人被送进去。
“常宁家属,常宁家属来了么?” 护士长喊。
“宁宁,宁宁!” 被拦在分诊厅的人群中,一对中年夫妇冲过来,女人四处张望,“哪呢,我儿子在哪?”
“您是常宁妈妈?” 护士神色尴尬而不忍,终于握住女人的手低声说,“您孩子,经全力抢救无效……”
“什么?” 女人呆愣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护士长指了指停在旁边的盖着白布的尸体。
女人放开护士长的手,不断地摇着头,小声地,喃喃地道:“胡说,不会,不可能的,胡说。” 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掀开单子,然后,没有任何声响地,软倒在了地上。
男人原本茫然地呆立着,这会儿猛地扑过去,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抓着儿子垂下轮床的胳膊,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朝着急救室大声地喊:“大夫,您再救救吧! 您再救救吧。他才十九,他还没满十九,月底才过生日啊! 他哪能死啊? 您把我命拿去,再救救我儿子吧!”
护士长过去掐女人的人中,按着手腕处测脉搏,看见叶春萌在不远处呆站着,喊她过来帮忙。
叶春萌有些恍惚地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戴上听诊器,去听女人的心跳,这时她睁开眼睛,突然抓着叶春萌的手:“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你们当大夫的,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叶春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们没救我儿子对不对?你们这些混蛋,没天良的东西,为什么不救我儿子啊!”
叶春萌被她摇撼着,却完全没力气——或者说不想挣脱。女人尖叫之后又哭着软语地说:“你再救救我儿子好么? 你再救救,他能活的。”
叶春萌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她的头越来越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直到祁宇宙从急救室出来,将她拉了起来,挡在身后。跟张卫谈话的家属,已经被周明接了过去。那方才愤恨质问张卫的家属,这时一脸可怜地望着周明,拼命想往他兜里塞什么,抓着他的袖子说:
“您是主刀对吧? 您收着,别嫌少,我这就去提钱! 立刻就去。我妈有点心脏病,肝也不好,您千万仔细点儿,我这就去提钱!”
“您母亲心脏和肝的状况我们已经作基本检查了。” 周明把他的手轻轻推开,
“这是骨科手术,我是腹部外科医生。要给您母亲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已经在手术室准备了。您不签字,手术就没法进行,多耽误,就多增加感染的可能性。”
“都是你们说了算!” 家属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声。周明示意张卫将手术同意书递过去。家属哆哆嗦嗦地签了字。张卫抹了抹头上的汗,待家属都签完了,查对过之后,赶紧小跑上楼准备进手术室参加这个手术。
祁宇宙已经给死者的妈妈作完了基本检查,抬头对周明道:“问题不大,悲伤过度。”
“扶她到长凳那边休息。” 周明一边朝分诊台走一边说道,“下边儿没什么咱们的事儿了。上面还有一台咱们的手术,你跟我上去。你先作准备,我这就过来。”
祁宇宙想要把死者的母亲扶到长凳上,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前冲了两步,扑到儿子身上:“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他送到医院了,你们怎么能让他死! 你们不是医生,你们是屠夫,屠夫!”
这突然丧失了十九岁儿子的母亲,一脸的绝望,真正的绝望。
叶春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复盘旋的,只有那声“病人死亡”和这母亲的控诉——“屠夫”。
她下意识地后退,靠在墙上,很想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屠夫。
我们没有尽力么?
我们尽力了。所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的,我们尽了全力。我每天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疾病、创伤;我放下那些美丽的画,那些优雅的文字好久了,更别说漂亮的装扮。我心甘情愿在这样血淋淋的世界里流连。我以为我可以将你们送回到开着鲜花的世界中去,我只要你的一个微笑而已。
可是,谁的双手挡得住死亡和伤痛的脚步? 于是,我是屠户。原来,我是屠夫。
她觉得头越来越晕,恶心,想吐。刚才雪地里穿着毛衣走了十多分钟到医院,她已经不断地打喷嚏,且觉得后背发凉。她想请个假,她看见周明又从分诊台折回来了,想开口跟他请假,他却正在打电话:
“老江,你手里这台产妇阑尾怎么样? 没问题吧? 嗯,跟病人说,她丈夫在骨科,正在手术,没有生命危险——啊,也没有颈椎严重损伤,让她放心。”
周明放下电话,叶春萌才想请假,周明已经快步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边走边说:“跟我上下一台手术。”
手术室外,谢小禾窝在一个角落,打手机游戏。
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到了两点的位置,谢小禾第N次在脑子里斗争是走还是继续等的问题,一边斗争,一边继续地码俄罗斯方块,今晚已经超越了她从前的最高纪录。
面前那些伸着头盯着手术室的门抹泪,不时地自言自语走来走去的人们,想必都是有亲人在生死线上挣扎。
她没有。
那个她护送来,为他签字,帮他联系远在新疆的亲人的人,跟她既无血缘,也无任何真正的“关系”。连朋友……谢小禾的眉头挑了挑,应该说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替他联系亲人,在这手术室门外等他,甚至是等他的妻子的消息,只是因为……
谢小禾拧着眉头,手指机械地条件反射地按着手机的键,屏幕上的积分嗖嗖地上涨。
等在这里,只是因为她碰巧赶上这场圣诞夜里,一个似乎是跟男朋友闹气的任性女孩引来的倒霉的车祸。她碰巧认识他们,碰巧知道他们一个受了不知道到底多重的伤,浑身鲜血,一个大着肚子分娩在即,碰巧……碰巧她还知道他们都在本城除了彼此之外,并无亲人。
她是……乐于助人的优秀青年谢小禾。
嘴角挂上一丝略带滑稽和自嘲的苦笑,谢小禾发狠地按着手机键,屏幕显示的纪录已经直逼采访组同仁的最高纪录。
“谁是秦牧家属?”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伟的大夫扬声喊。
门开的时候,若干等在外面的人呼啦围上去,听见说到名字,再又失望地散开。
谢小禾愣怔了一下,愣的这几秒钟工夫,即将打破采访组无聊游戏爱好者们纪录的俄罗斯方块游戏以她的失败告终,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塞进兜里,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停下。
“秦牧家属在不在?”
那个大夫又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应声,转头打算回到手术室。
“大夫。”谢小禾紧赶了几步,跑到他跟前,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涩地道,“秦牧……他太太也在手术,嗯,生孩子。他弟弟和母亲分别明早和明天中午能到。大夫,他情况,怎么样?”
谢小禾说到最后,手不由自主地发抖,胸口一阵一阵揪着痛,有点不敢抬头直视大夫的目光。
“他耻骨鹰嘴粉碎性骨折,锁骨骨折,三条肋骨骨折,还有一些软组织伤。骨科手术都做完了,目前病人生命体征尚算稳定。”
他倒豆子似的说完,转身就要进去,谢小禾情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问道:“他来的时候意识不太清醒了,头撞在了车窗上,好多血,那里,我说头,没事么?”
“头部不属于骨科范畴,具体有没有问题我不好说。CT肯定照了,你等脑外科大夫跟你说。还有腹腔脏器的问题,普外的大夫待会儿出来会讲。”
“大夫,他……”
“具体情况各科会诊之后我们明天会跟家属详细谈。”
骨科医生说罢就又钻进了手术室,谢小禾呆立在当地,怔怔地望着那两扇在面前合上的,写着鲜红大字的门。
他在里面。只有“尚算稳定”四个字。其他的,大夫要跟家属详细谈。
谢小禾轻轻闭上眼睛。
刺骨的风,飘飞的雪,秦牧苍白的、沾满了鲜血却依旧英挺俊秀的脸。
半昏迷中,他一直梦呓般喃喃地说:“阿依,别急,别怕,我们的宝宝不会有事的。”
他有妻子,有孩子,有即将赶来的亲人,医生说了他状态尚算稳定,那么一定,一定不会有事。她留在这里,或者是于人,尤其是于己,徒增尴尬。
谢小禾缓缓地转身,抱着双臂,慢慢地朝楼梯口走了过去。
医院的楼梯很长,医院的楼道很长,否则她不会走了那么久,也没走出医院的大门,不会在参与抢救和手术的医生已经开始谈论着方才的抢救的时候,还在停车场里,靠在那辆上司开恩这一年批给她的越野车上发呆,几乎拿外衣擦了半个车子。
“周明,你们那边完事儿了?”
“我们科就小程和老邱还跟台上。骨科今天是得通宵了。”
“哈哈,也轮丫们通宵一回。大外就他们急诊少。我平时看着他们老能睡囫囵觉就来气。”
周明和另外一位男大夫的声音夹在呼呼的风中传进谢小禾的耳朵,她下意识地站住,循声望过去,见周明站在楼门口不远处,和另外一个从楼门口走出来的男大夫说话,那人说罢搓着双手蹦跶着钻进一辆靠楼停着的车,周明却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你?还在?”
“周大夫。”
周明经过谢小禾身边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看见谢小禾,周明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当时是护送一个血气胸伤员,跟着救护车过来的,自己的车还在车祸地点不远处停着,而且,还有个只能将就开几里地的暂时备用轮胎,根本开不到家去。
周明站住,正想返身往外走,谢小禾在身后叫他:“周大夫,我送你一程。”
“多谢,不用了,我打个车过去……”
“夜里四点多,”谢小禾瞥了他一眼,“哪个出租车司机敢载你一大男人往你停车那个胡同去?现在夜里劫车的歹徒多,的哥们过了十二点都不载男人或者看着不正经的女人进小胡同。”
“啊?”周明愣了愣,想起来最近被劫车打伤的的哥跟斗殴流氓是急诊最主要的主顾。周明心里暗想这记者丫头今儿个看上去不仅做事靠谱,连说话都特别靠谱,脸上倒是有点惭愧了,摸了摸脑袋,“我这身子骨,怎么着也不像能打劫的吧?”
谢小禾淡淡地笑了笑,半揶揄半认真地道:“让歹徒劫了您也是社会损失不是?今儿多亏碰巧您在,说真的,这时候就瞧出你们专业人士就是管用。这当口我们作报道,如果跟救人的抢,是不太合适。”
周明听她这么说,想起头次见面的时候自己的咄咄逼人,以及她今天的帮忙,越发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下头来。好在谢小禾也没看他,从副驾驶拉开车门,把座位上散放的一堆书籍资料抱着,示意他帮忙拉开后门丢过去。周明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竟然都是卫生政策甚至临床方面的书籍,忍不住问了句:“你也看这些?”
“您的教导。”谢小禾瞧了他一眼,钻进车子,转头看周明一脸的尴尬,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本来是挺怒的。不过,您说得有理,我一边看一边学,一边觉得以前好些论题确实没写到点子上去。这方面的知识,我们是该多了解,也挺有意思。”
她发动车子,小心地倒车,周明回身帮她看后面的工夫,目光又扫过那些书,再又看一眼她,居然真诚地说道:“你要是学医多好,肯定能干外科。”
“这是赞美么?” 听了这话,这一瞬间,谢小禾整晚晦暗得就如同这雪夜的心情,突然亮了一下,觉得这位不大会说话的周大夫实在有趣得紧,这时却听周明毫不犹豫地答:“当然。我还很少碰见这么肯讲理,不娇气,干脆利索的女人。”
谢小禾几乎笑了出来,这年头对自己的职业如此热爱的人倒真是稀罕了,而她却因此对这个将行业歧视和性别歧视表现得如此坦诚的人,多了几分好感。她瞧了瞧他,故意道:“这可绝对是挤兑了,嘲讽我不像女人。”
这话原本是跟他开玩笑,她自己说出来,胸口却没来由地一阵抽痛,秦牧昏迷中喃喃地牵记着阿依,重伤昏沉之中,语气依旧温柔呵护,那么多的宠爱。
她很熟悉的温柔,她很熟悉的缱绻。
他是那样的人,在他身边,她会很习以为常地任性撒娇,甚至蛮不讲理,他却只有温柔的包容。
陈曦曾经挤兑她,在所有别处都是热血青年谢小禾,或者劳模谢小禾,唯独在秦牧那里,是小资玉女谢小禾了。
谢小禾咬了咬嘴唇。
脑子里不自主地盘旋着那一天,她跟秦牧在装修了一半的新房里,面对面坐着的情形。
“爱我,还是她?
“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我就信。
“爱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帮着她跟那个禽兽离婚,帮她安排以后的生活,她是从小对你最好的小姐姐,我知道,她是你很在意的人,我明白。
“爱她,我走。”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的眼前一阵发黑,说到“走”字,几乎软倒下去,然而她却站了起来。
心里的声音不停地喊:“不要。”
你说爱我的时候,跟她的感情就应该已经结束,无论她幸福抑或不幸,她只是你的朋友。
你说你小时候就勾手指说过要照顾她,让她幸福。
但是几个月前,你把订婚的钻戒戴到我的手指上,拥我入怀,你跟我爸妈爷爷郑重地说会让我一生快乐,你说要把婚礼在新疆办,让你的母亲、生父和我长眠于斯的亲生父母,看到我们的婚礼。
这难道是假话?
告诉我,爱我,我不想走,我不会走,我要跟你今生今世,柴米油盐,做你的妻子。
然而她没说出来,她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自己选择。
他却不说话。
良久。
“告诉我,现在,如今,此刻,你爱我,还是爱她?”
谢小禾再次问。
他却一直不肯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了双掌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终于,她摘下了那枚戒指,放下了那串钥匙,离开了那个房间。
不必问了,也不必知道。便纵是他也爱自己,甚或爱自己更多些,也都不够,否则,不至于这样难以抉择。
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这需要担负今后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感情,她要他给得足够,否则,何敢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交与他手。
自此,勒令自己不想,不问,不回头,就当梦一场,给父母的只是一句,“谈到结婚发觉性格不和,分手”,给朋友的,亦然。有好事者七拐八弯打听到了,毕竟全国前十强的建筑公司最年轻的总设计师,连得几届设计大赛奖项的秦牧太过引人注目。这样的他跟一个比自己大了三岁,普通话都讲不标准的离婚女人在一起,更加引人注目,而他鼓励这女人重新进修声乐舞蹈重上舞台,就更加更加引人注目。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或明示或暗示地传到她耳里的时候,她都仿佛与己无关。
努力过从前自己过的日子,努力做没有秦牧的谢小禾,努力做父母的好女儿,上司的好下属,可做的事情那么多,足以填充她的时间,她的生活。
她已经忘记他了吧?一个不足够爱自己的男人,一个不百分之百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记得?
纵然记得,也该是恨。
直到今天。
她忽然在那恐怖而纷乱的车祸现场,白的雪与红的血诡异地交融的地方,在之后开车跟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在手术室外等他和他的妻子的消息的焦灼之中,在听说孩子无恙之后那一瞬间的放松里,在看见周明出来,经过身边,一瞬间蹿上脑子,“周明参与了抢救,他也许知道秦牧的状况。私下里这么打听一下,也许他不会打类似脑袋不归骨科管的官腔”的闪念里,明白了一件事。
看见他浑身鲜血昏迷的时候,那种怕他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至大的惊恐带来的痛楚,在她的心里,远远地超过了他没有百分之百地爱自己的痛楚。
于是,她明白,她从来没有恨过他。
“周大夫,我想问问你,那个,那两个人您还记得吧,妻子临产的,那个男的,怎么样?”
谢小禾这话有些声音发颤地问出口,眼睛不敢看周明一眼,专注着前面的路。
“记得。”周明答,“他的情况还真有点复杂。”
“脑CT不好?有损伤?会怎么样?”她的心跳加剧,握着方向盘的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