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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over

-1-

战争仿佛就快要结束了。

天使们所谓神圣的真理与力量——就想那张被她撕毁的和约一样,只是谎言罢了。

我曾站在塔楼,看昔日的同胞受尽折磨——无数被斩去双翼的天使受奴役。魔都里升腾着无尽的熔岩灰烬,遮天蔽日,一直延伸到永夜神殿的上空。

当时,她悄然出现在我身后,用小手扯了扯我漆黑的羽翼,柔声问:

“这些值得欣赏吗?斯塔洛。”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痛苦、压迫、杀戮……我的羽翼一颤,那不受我的控制,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受惊的鸟儿。

命运将我抛弃在这魔窟,从此便再未想起过。

-2-

她的统治才刚刚开始,世界从未如此深陷黑暗。

黑暗啊……那是她喜欢的色调。

永恒之城被攻陷的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领我去看即将完工的黑暗玄殿。一路上,她兴致勃勃地向我说了很多她在排布玄殿时所作的梦:笔直的螺旋楼梯、放在屋子里的太阳……

“这么大的工程,难道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么?”

“可不是嘛!”她终于停下胡诌了,抿着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过,既然答应了斯塔洛,那就一定要建造起来的,对吧?”

“答应我?”我将信将疑,“也是梦见的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好像挺期待我的反应。

爬上一个小土坡,前面是一片平原,远远就望见了黑暗玄殿。那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风格古老,却莫名散发着让观者臣服的气息。建筑所需的木材、石料,通过流经平原的大河输送而来。以建筑场地为分水岭,大河的上游清澈明净,而下游却像熬过了头的浓汤,石屑、木渣、死尸……泾渭分明。奴隶们那样高强度地劳作,像是要被榨干。最初发配送来的40万奴隶,一年之后只剩下了1万不到。那么多的尸体曾一度令大河堰塞。

她静静地站在山岗上,看这罪恶的杰作,看了很久。好像在拿它与自己梦里看见的做比较。我侧过头,第一次从她稚气的脸上发现了失意,那对黑色的眸子里恍若闪动着渺茫的星光,在夕阳中显得楚楚动人。

“都怪……都怪斯塔洛……”她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啊。”我下意识地应道。

“那,真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呢!”她咂咂小嘴,转而露出一份恬然。“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也算是有家了吧!这样一想多让人开心呐!”她笑出声来,迎着晚风,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而我呆立在原地,仿佛中了霹雳。她刚刚说了什么?我追问自己。“我们”?“家”?这些词汇呐……我至今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它们。

不一会儿她又折回来打断我——用扑的方式。我猝不及防地跌倒,却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花海中,周围是明晃晃的逆光。恩菲伏在我的身上,那么小的孩子。

她慢慢地直起上身,低头打量我,目光柔软宁静,像一动不动燃烧着的烛火。那么小的孩子,却仿佛知晓这世上的一切。

“我用钥匙打开了锁,盒子里却不是我想要的。”

她伸手滑过我的胸口,指尖像吸水的海绵,饱饱地蘸满了腥红。

只是那么小的孩子……

-3-

“你为什么活着呢?”

漫步在旷野,有人这样向我发问。天空中是自由自在的云,风升起来,去高处舞蹈。周围齐腰的野蒿,摇曳着,微微而动,恰似静止。

仅仅是漫无目的地……

我扭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我为什么活着呢?没有人比我更想知道了。

“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创造。”

他凑近我耳语,递出一把伪饰真理的钥匙。

-4-

“那么就去创造吧。去创造更多的绝望和恐惧。”

有这么一段时间,她无比地热爱战争。往往是每天清晨,连毛绒兔子睡衣都没换,就迫不及待地要听我汇报战况。我讲的无关公主与王子的童话,全是不久前发生的屠杀。我忍不住刻意观察,那些血腥印在她明澈的眸子里,竟也轻飘飘,无谓地虚化了。

我为她画肖像画时,她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仰起脑袋望我。窗外是一片花海,五彩斑斓。微风穿过长廊,漫步进我们所在的庭院。这时,就算池塘里的小鱼跃出水面也不会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我往往要思索很久才能在画布上更添几笔。

“斯塔洛在我身边的时候好像不开心呢。”

她轻轻地说,仿佛把我当成了重要的人。

我一惊,笔底一乱,一根突兀的线条落在了画布上。凌乱不总是美的,午后闲散的阳光穿过叶子的间隙,零零碎碎地撒下来,撒在画布上。画布上是她的肖像,然而遗憾地多了一根线条。

“那,真是简单的画儿呢。”

她离开小板凳,走过来,踮起脚尖端详了一会儿。的确,这幅画没有着色,只是用黑色的线条在要处勾勒,更无背景。简单的眼睛,简单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简单的。

可是,这似乎与我对她的理解正好相反。

她抓起最粗的画笔,浸过油墨之后毫无顾忌地往画布上抹,浓浓的。只用了黑色和红色,非常厚重,仿佛可以掩盖整个世界。大片大片的黑色和红色,恰如生的悲哀与死的疯狂。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扭头望向窗外,花海依旧,阳光依旧,虚无梦境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去见见四骑士吧。”

话音刚落,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梦境随之解除,黑暗玄殿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穿着毛绒兔子睡衣,坐在床上冲我眨眼睛。我凝视着画布,那上面有一个简单的人儿。

可是我明明亲眼见过了,见过掩盖整个世界的红与黑,见过所有悲哀与疯狂,都涂抹在了,她小小的身子上。

-5-

四骑士踏着熔岩与灰烬来到黑暗玄殿时,我正在为她打扫房间,手上是一根马尾掸子。只一眼,我便知道了,这些恶魔领主们对我满怀着不屑与敌意

这一切她也看出来了。因此,当四骑士敬呼她为掌控者,对她屈膝行礼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们起来,而是斜坐在椅子上,捧着早茶说:

“来个比赛怎么样?”

四骑士很疑惑,但仍不敢抬头看她。

接着,她介绍了比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谁先为她攻下天使们的最后一座要塞——圣羽之城。比赛的双方是四骑士与我。他们默默交换了眼神,最终答应。

“要记住哦,如果你们输了,便不止向我跪着——向他。”

四骑士跪着,但张红了脸。我察觉到一丝紧张的气息,但转瞬即逝。她只是捧着早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因为即将要离开她去圣羽之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扮个鬼脸说:“来抓我呀!”接着跑了。

于是我不得不停下来去追她。她跑得不快,我也只是慢腾腾地跟在后头,更没有要抓她的意思,不过她发出的笑声既惊奇又刺激。我跟着她一路来到天台。

跑到矮墙边的时候,她忽地站住了,转过身,神气十足地仰头看我。我刹住步子,不知道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她把我拉到矮墙边。我看到了黑暗玄殿外面的情形:火光映亮天际,整块平原上,密密麻麻地驻扎着恶魔的大军。此时他们正打算出发。四骑士的大军,缓缓蠕动,像是黑压压的乌云。

“大军开拔了。”

“这样的话斯塔洛会输吧。我可是希望斯塔洛能赢。”

“哦?”我低下头,她早已准备好了微笑。

“来。”她挥挥小手,是要向我耳语什么。

我望着恩菲纯澈的笑脸,迟疑了一会儿,依旧俯下身去。她为我预备了怎样的未来呢?这仿佛实在导演一出闹剧。

恩菲踮起脚尖,张开口,温润的气息扑打在我的耳畔上,被她用小手捂着。

-6-

伊琳娜……我的爱人。

我从未这样频繁地梦见她。然而每次却都惊醒过来。这时是深夜,腥红的月亮像巨人的独眼,俯瞰着大地。野风在平原上肆虐,仿佛骑士们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静坐一会儿,检查完从恩菲那儿得到的盒子,便熄了篝火,翻身上马。

恶魔的大军将要横扫中土平原。那时,一切的一切,除了隐神平天,都将灰飞烟灭。因此我日夜兼程,要抢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知道伊琳娜还活着,在战火即将燃起的中心,天使们的最后一座要塞。

我心之所向,我知晓她的存在,盒子里的东西在为我指引方向。

然而我的爱人,她或许经历了与我一样的痛苦。荒野上只有杂乱的风,我骑着马,回头望去,身后扬起的尘土,凌乱了,是一条渐渐瓦解的轨迹。

-7-

恩菲偏爱了我。她不仅给我了指明方向的盒子,还教给我一个黑暗禁术。

当远离了白玉山脉和永夜神殿,差不多再经过两天的路程,陆续看到天使们的营地与哨站。我收起背后漆黑的羽翼,从他们中间穿过。

平原不再是印象里生机勃勃的样子了,少了商队的驼铃与农夫的吆喝,一路上只有肃杀。残破的哨塔,冒着白烟的余烬。我不在的日子里仿佛发生了无数的事情。

夜晚,当我寻一个小土丘,点起篝火静坐,看见那火苗一颤一颤,跳动着渴望毁灭。那时,便可以清晰地听见,黝黑的地底传出更多怒气冲冲的哭号,渺远的天际传来断断续续的闷雷。四骑士的步子临近了,眼前的野草菁菁将在不久化作一片焦土。

我混入天使们撤离的难民中,一路南下。途中不断听到身后传来的消息,一座又一座城市沦陷了。

天上开始落雨,大块大块的积云聚集而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昼夜也变得难以区分。但我总能依靠恩菲的盒子找到方向。

伊琳娜……

我默念她的名字,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前行。裹紧身上的披风,马蹄踏开溅起的雨雾。沉闷的雷与嘶吼的风交杂在一块儿,仿佛在呼唤真正的黑暗。

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堪,冥冥中我看见了恩菲的微笑……在嘲弄着,充满妄想的众生。

-8-

快马加鞭,几天之后我赶到了圣羽之城。

大团大团的黑云笼罩在圣城上空,所有洁白都失去了光泽。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我赶在封城之前进去。这儿虽然作出戒备森严的样子,但伤残的士兵还是随处可见,他们在滂沱大雨中,耷拉着羽翼巡逻。

我取出盒子里的东西,那是我的灵魂晶石,是天使最重要的纯洁之物。许多年前被恩菲夺取时,我以为她会借此操控我的心智,但她不仅没那么做,还将它归还了我。现在,只要我找到我的爱人,请求她将我变为完整,便又能重生为天使。

信仰、力量、意志、幻想、诗歌、颂赞……我曾怀疑它们,如同望见灰天、白云、淡淡的海、浅浅的斑点、逃不出去的薄雾,那些记忆中无法填补的空缺。

我跟随晶石感应的方向,潜入了执政官府邸里的一间小屋子。屋子里没有人,我便隐入一角阴影静候。

那枚晶石被我握得发热。恩菲给我这些,给我背叛她的机会,好像……

正在回想着,有人进来了,她一点灯,便看见了我。

“伊……”我看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斯塔洛?!”她尖叫出来,脸上的疲惫刹那间变成了惊异与警惕,仿佛亲眼目睹死人从坟堆里爬出来。

“伊琳娜。”我对她微笑,她稍微放松一些。这些年来有许多想对她说的话,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亦露出微笑,走过来拥抱我。可是却像毒蛇致命的亲吻,只一沾,便又分开。

她早已跃出一步开外。我愣愣地低下头,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在心脏的位置。

“这回你该下地狱了!恶魔!”她抽出暗藏在身上的短剑。

“伊……伊琳娜。”我听见脑袋里嗡嗡的响声,仿佛一根保险丝将要熔断。

“既然你的恶魔同类饶了你一命,那我就亲自……”短剑从另一个方向刺进我的身体。

“伊……我是炽天使……炽……”我无力地喃喃道,手中的灵魂晶石滑落在地上。

伊琳娜飞快地捡起我的灵魂晶石,不可思议地看着。恶魔是没有那种东西的,然而天使们最重要的纯洁之物,似乎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意义了。她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当年她出卖我时完全不知道我只是一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想杀我?没有人比我更想了。”可我已经是死的。我已然离析了悲哀,生者苟且,死者长眠,没有怜悯,没有慈爱,没有哀伤,或许恩菲是对的。

我的手洞穿了自己爱人的胸口。那个恩菲教给我的控魂术,咒语只默念一遍,生效了。

我自己的爱人,我曾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成了我的第一个受害者,我的第一具亡灵。

去杀吧!去屠城!

我癫狂地笑着,在圣城中央举行召唤亡灵的仪式。让成千上万充满怨恨、惨死的人们又重现于世,为恶魔而战。

黑暗的死灵光柱冲天而起,腐朽的尸骨、漆黑的雨夜……

我迎着大批涌来的护卫天使而去,他们的长矛刺穿了我的胸膛,战锤震碎了我的肩胛。但我感受不到丝毫痛苦。

亡灵活生生地撕开惨叫着的天使,更多的鲜血……死亡……

混沌的空中迸出一道闪电,周围的黑暗便一拥而上,淹没了那束光亮,继续着绝望与恐怖。如潮的亡灵席卷圣城。尖叫声、爆炸声、呐喊声,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被推向一个深渊。

“毁灭……毁灭……”我站在冰冷的雨中,静默地仰起头来。

其实我想毁灭的,仅我而已……

-9-

“我们要跪到他恢复神智为止吗?掌控者。”

四骑士中的一位忍不住问。

我躺在恩菲的床上,脑袋下是她软绵绵的枕头。阳光正从一侧的窗户照进来,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朵野山茶花,是淡紫色的。

恩菲坐在床上,抬起埋在自己怀里的头,让他们知道她听见了。但房间里仍是宁静,她动了动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恩菲还有她的大床,全都被搬了出来,搬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虚无梦境里是无边无际的花海、永远和煦的阳光与漫溢天际的流云。我平躺在床上,觉得一切都像是前世的回音,虚假又遥远。

打发走四骑士,恩菲抱着一个空盒子去采野花。她有许许多多的盒子,之前放在永夜神殿,现在放在虚无梦境。没人能想像里面装着什么。

我平躺在她的大床上,曾整理过许多次的大床。周身的一切都是柔软的,好像被云朵托着。梧桐树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随风而动。

悲伤、绝望、疯狂……我仿佛已经告别了它们,也赎回了自己。痛苦只是宁静,那么承受者也就无需激愤了。当我进入虚无梦境,进入她的内心,我便知道,一切的理智、常识还有逻辑,都可以抛开,我们的肉体也毫无意义,因而不朽。

一会儿恩菲回来了。她爬上大床,打开盒子,挑了一朵她喜欢的轻轻凑到我的鼻尖。

但是我什么也闻不到。

她默默收回花儿,合上盒子。

花海依旧,阳光依旧,虚无梦境里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只不过她在低头沉思,我从未觉得她那样安静。

恩菲翻身伏在我的上面,那么小的孩子……她把脑袋埋在我的胸口,在听其中的心跳。

但是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恩菲伏在我的上面,把脸移进我的视线。她的目光像颤动在风中的烛火。我看见她的小嘴张张合合,好像再用同样柔软的声音向我抱怨,“喂!明明还没有死,为什么不爬起来……”

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虚无梦境,一片明晃晃的逆光,整个世界只余下了空白。没有怜悯,没有慈爱,没有悲哀。

我试着凝聚涣散的目光,转动瞳孔。恩菲稚气的脸上只有委屈。

“掌控者……”四骑士是如此称呼她的。

但是听见我这么叫,她好像吃了一惊,又现出愠色。

“斯塔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么过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快哭出来,“应该叫我原来的,一直叫着的……”

“是啊,主人……”

“为什么?!”她真的生气了,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为什么不肯像从前那样叫我了,为什么?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我不是斯塔洛的主人,我只是顺着斯塔洛的意愿,只是把他找回来而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斯塔洛就是想不起来,就是不肯理解我呢?!”她垂下头,咬着嘴唇,忍住抽泣,又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那对黑色的宝石忽地闪过恐怖的光,“好啊,既然这样的话,那就连着整个世界一起……”

“菲琪……”我下意识叫出了她的小名,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这两个字,是谁的灵魂附在我身上说出来的,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的痛苦。

没有流血,也没有受伤,然而看见她垂下头,用手抹眼泪,我仿佛想起了什么。

像闪光一样的片段。她活在一个比我更混乱的世界里,一直如此。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行进的。

如果我有力气挪动身子,我真想拥抱她,那样的话便不会再有痛苦了吧。

恩菲松开嘴唇,伏在我的身上哇哇大哭,她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仅就在安分地哭。我能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也能听到她用另一种语言倾诉的委屈。虚无梦境里阳光灿烂,天和云仿佛离我们很遥远,我知道那上面也不会有什么俯瞰众生、洒下救赎的神明。远方浮生出一抹暗色的云翳,似要为我们营造一个美丽的黄昏。

直到我觉得胸前的衣服湿透了,恩菲才渐渐止住。她抬起头来望我,目光柔软,仿佛埋在落叶下得以避过暴雨的火星。这像是在对我进行无声的责备,责备我之前轻易丢给她的陌生与疏远。

恩菲望了很久,似乎挖掘尽了我眼中的接纳与同情,才又心满意足地低下头。这次向上移了一些,枕在我的肩膀上。

“对不起,斯塔洛,我只是有点儿累了。”她缩缩身子,像过冬时缩蜷成一团躲在巢中的鸟儿。

“你知道吗?我醒来之后发现你们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在这棵大树底下。我问树上的猫头鹰,问它斯塔洛去哪儿了,它说从来就没有这个人,我就说‘你骗人!我不信’,我就满世界地去找你们……”

恩菲这样说着胡话,但那些事仿佛又真的发生过。

“我每天都能走出很远,可每次睡醒又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真让人伤心。后来我记起,答应过要为斯塔洛造一栋漂亮的宫殿的,我想也许等我造完,斯塔洛就会回来吧。你在听吗?斯塔洛?你看我们现在还好好的,可爸爸没有了……”

恩菲这样说着胡话,但那些事又真的发生过。毕竟,她将自己寄托在一个比我更加混乱的时空中。

-10-

战争仿佛就快要结束了。

黑暗玄殿大摇大摆地进入永恒之城,就漂浮在永恒神殿的废墟上。永恒之城还是当初被攻陷的情形,没有一栋完整的屋子。但她没有要重建什么的打算。

那天之后,虚无梦境里再没有了阳光。我不知道她要将自己驱逐到哪儿去。

四骑士更加频繁地来面见她,上报俘虏的数量,以及试探着讨论分封行赏。

她终于对四骑士的私心忍无可忍,喝令他们滚出玄殿。我对此有些惊讶。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就像虚无梦境少了阳光也不会有烂漫的星空,黑暗拢扩四方,无边无际。

不过在此之后,四骑士还是不得不造访一回,他们抓住了隐神平天的后裔——继承审判者血脉的一族。我也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得由她亲自决定如何出力这一族。

可她仍是任性地发怒,叫着“杀光!杀光!”赶走了四骑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虚无梦境是她的内心,那儿似乎不会再有黎明与阳光,她也再未将任何人领入其中。

现在,她只是把自己锁在黑暗玄殿的阁楼中,执笔埋首在稿纸堆里,沙沙沙飞快地写着什么。我有问过一次关于她写的东西,她只说那是个秘密,然后又补充一句,“斯塔洛可不要偷看。”

只有在进餐的时候,我能与她有几句言语。我向她汇报四骑士之一的死讯,是丧命于平天的后裔。她当时脸上尽是倦意与木讷,仿佛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然而她写的东西,却实在越来越多了。每天,她会整理出一些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塞满两三个盒子然后交给我,淡淡地说:“烧了。”即便这样,留在阁楼里的稿纸还是疯了般地增多。她是能那样写着,一直持续到深夜的。我透过窗户,看见阁楼里的烛火亮了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来。我端着一杯热牛奶推门进去,恩菲迅速地趴在桌子上,用身子盖住那些稿纸。她望着我,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可以看的,斯塔洛。”

我把牛奶放在桌角上,默默退了出去。

她这样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变得寡言少语起来,见面时也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有些担心她。她还能将自己驱逐到哪儿去呢?

有一天夜里,我已经坐在长椅上睡着了。黑暗玄殿里一片死寂,月光之外的阴影中有更深的暗色。不经意间醒来,发现她站在面前,在很近的地方,正俯着身子看我。月光扑打在她脸上,凝了一层白霜,有些清冷。我看见她解开辫子,让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她温润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夹杂着栀子花的清甜。但这一刻并不能让人享受。她的眸子比以往更大更满含深情,眼眶外是一圈淡淡的黑,仿佛一个吞了毒的孩子。

看见我醒来,她失望了,眨眨眼睛便独自离去。

但是,她的气息与栀子花的香味儿仍旧缠绕在我的鼻尖。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想念从前的虚无梦境,想念那样的花海、阳光,那样轻柔的风,虽然知道只是梦境,但也能使人感到安慰吧。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醒来,打好领结之后去她的房间喊她起床。这时天才刚亮,然而房间却没了她的踪影,毛绒兔子睡衣也早已换下。

我找到了她,或者说她找到了我,在玄殿的厨房里。

那天早上,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仿佛一切都回来了,天旋地转,昨日重现。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那样的微笑了,我有了一丝错觉。原来清晨还是会来到的。

她那时正站在椅子上,手忙脚乱地煎牛排,我过去要帮她。但她大声说:“不要!不要!”,又跳下椅子,拉我到餐桌前让我坐下等一会儿,“那,今天也让我为斯塔洛准备一次早餐吧,就快要完成了,真的。”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看她上窜下跳地忙碌。

一会儿之后,我的面前多了一份牛排,上面浇了汤汁,正冒着香气。我系好餐巾,在她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品尝。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艺可圈可点,算不上大师,但已相当令人满意。我肯定地对她点点头,看她开心地笑。

收拾完碟子和盘子,她才又钻进阁楼,告别前是释然的微笑,与她今早向我打招呼时一样。

黑暗玄殿开始向上升,径直的,像松了手的气球。我站在矮墙边,看苍茫的大地离我们越来越远,梦幻般的星辰与银河张开怀抱,我仍忍不住要回味她之前的微笑。

我们的世界再也无关日出日落,这成了一个荒唐但又处处充满真理的故事。只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曾这样活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推开阁楼的门去找她。她伏在稿纸堆上,熟睡着,手边盛牛奶的杯子空了。我横抱起她小小的身子,向卧室走去。长廊里涌起一阵风。她仿佛梦呓了什么。

长廊没有了,阁楼没有了,黑暗玄殿也没有了。我驻足在虚无梦境,在明朗的日光下,在轻柔的微风中。然而我环顾四野,花朵没有了,星辰也没有了,青翠的芳草在我身边微微摇摆,恰似静止。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留给我一个足以逃避的囚牢。我这样保持理智,但又能想到什么呢?梧桐树对面的小土坡上有一栋木屋,那样一直矗立,仿佛可以化作永恒——

只是我低下头,发现怀里空着,只有风打着旋儿,蜿蜒着,漫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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