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不来
1
意识开始活动,不知道这算不算醒着。
四周漆黑一片,因为眼皮十分沉重,无法撑开。也许只是因为太累了?只要叫一声妈妈,请她到墙边按一按电灯开关……
“妈妈!妈妈!”灵子大声喊。
她知道自己叫得很大声,足以打破所有的梦。好的,不好的。但是十分奇怪,她的耳朵支楞着,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妈妈!妈妈!”她想抬起手看一看手表,现在是几点了?
到底是冬天。夜怎么就那么黑呢?然而手臂沉沉的,无论怎么努力,仍是一动不动,意识发出的这个指令从肩上反弹回来,根本无法到达指尖。
“妈妈,我醒了,你帮我开一开灯吧。”
没有声音。但是意识告诉她她已经准确发出了这些音节。
也许妈妈已经睡着了?
“算了,那就只好自己起来开灯了。”
她用胳膊肘去撑床。突然发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床上。因为身下一点点的柔软感觉也没有。
最近天气一直挺好,白天她才晒过被子。
她现在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晒被子了。把被子抖一抖,翻个面,所有夜晚伤心留下的痕迹全部可以在阳光下蒸发。
她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白天的阳光非常奢侈,被子上应该有满满的干干香香的气息,可是,她闻不到。
她的鼻孔在闻,却感觉不到任何。身体僵硬却又毫无重量感,不知道现在何时,身在何处。她大吃一惊,可以用魂都吓掉了来形容。所有潜意识里各种恐惧的想象,一瞬间滚滚而来如决堤之水挡都挡不住。
那一天,她第一次试着为自己催了眠。
可是潜意识的一不留神,她没能集中好心思。预设的暗示在拥拥挤挤吵吵闹闹中被冲垮,四散奔逃,不知去向。她无法再将自己从催眠中唤醒了,至少现在。
清醒的意识被清醒的禁锢,可以无限自由,却一动也不能动,这很象被活埋后清醒过来的一瞬间。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她好大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想继续惊慌,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将永远醒不来。绝不能想其它的事情。绝不能。
可是她怎么会对自己进行自我催眠的?
在过去的某个瞬间,她的目力所及处正好有这样一本书,守部昭夫的《催眠法入门》,于是她拿了起来并开始漫不经心的阅读。
那应该是冬天的一个午后,她呆在房里,房间里有音乐。LaurieAnderson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那时已经昏昏沉沉了。
她一口气服下了十二粒克感敏。药性一点点铺开,稀薄的蒙住整个脑袋,钝钝的,晃晃悠悠的顺从。一切一切。就象一锅冬瓜咸肉汤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油,思想也被胶结住了。
是在必然的偶遇中么?和这本书不期而遇。
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本书。是她什么时候买的呢?
肉体没有任何动静,凸显出意识的清醒。
她尽力使自己不去七想八想,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2
吃完药后,很想好好的睡一觉,最好醒过来后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幸福也没有,痛苦也没有,重回原始的空白。
她赤裸了自己,平躺进被窝里,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这算不算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呢?平常她喜欢蜷缩起自己,就象婴儿在妈妈的子宫里那样,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闭上双眼,她开始做深呼吸。慢慢的把空气吸进肺里,想象着干净的、带一点点淡蓝色的氧气从隔膜中被过滤进来,淡蓝色的气体在血管里游走着,现在的血管就象刚打过气的轮胎,饱满的鼓鼓着,听得见血液流动的欢快。
然后是吐气,把身体里灰扑扑的二氧化碳通通吐出去。二氧化碳原来也是干干净净的空气,后来疲劳扑拉拉的落下来,落了厚厚一层,就把它变成讨厌的灰颜色了。
每做一次深呼吸,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就会过滤一次,一直过滤成纯净的鲜红。等到没有杂质的时候,人就会非常舒服了,身轻如燕,好象可以飘起来。
注意呼吸,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禅定技巧。当人们的意识集中在一点上以后,就没法再分神去胡思乱想了。就象老法治打嗝,突然的被吓一吓,来不及想别的了,嗝自动会停止。
大约深呼吸五次以后,她开始放松自己。她在心里默念,“我的脚,放松了……我的大腿,放松了……我的双手,放松了……我的手臂,放松了……我的肩,放松了……我的头,放松了……我的脸,放松了……眉毛,放松了……耳朵,放松了……眼睛……眼皮……眼球……”
好了,现在全身都放松了,接下来就是对自己输入催眠和醒来后的指令。
“我的人已经完全放松了,很舒适,我在下沉、平平地下沉……”
“我的眼睛越闭越舒适了,我不想睁开,不想睁开……”
“我就要睡着了,就要睡着了,我会睡得很踏实、很香甜……”
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放越慢了,也越来越低了,意识也从β脑波缓缓下降到α脑波,进入一个宁静的、安详的世界。
所谓进入催眠,就是身和心放弃所有的抵抗,让自我意识睡着,这样你才能看到一直被它挡在身后的潜意识。其实潜意识一直都很清醒,只不过平常被自我意识控制得死死的。自我意识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嘛事不懂,后来一天天大了,认了字,长了见识,就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它也不管别的玩意儿会怎么想,反正它开始管事,很多很多事。小到不要在有异性的场合,尤其是只有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放响屁;大到决定自己的主人做个荷包鼓鼓的有痔青年还是做个肚皮瘪瘪的愤怒家伙。自我意识平常将潜意识看得死死的,所以潜意识一直很压抑的“潜”在那里。这下可好了,自我意识倒下了,潜意识也挤挤挨挨的出门了。
潜意识一出门就碰见了一个暗示,暗示跟它说,你可以先出去玩玩,我在这里等你,但是我叫你做什么的时候,你什么都别想,照做就行。而且你只可以听我的,其他外界的声音都与你无关。潜意识答应以后就自顾自出去玩了。
那本书上的白纸黑字,一一浮现。
“十,九,八,我心情舒畅地慢慢醒来……”可是,如果这一切,只不过是有人想让她永远这样,客观存在主观虚无,不,不,这只是对别人而言,而对她自己而言,她主观存在客观虚无。于是这个人精心策划设了局,好让她按他的计划一步步走,毫不迟疑一直走进现在……“不,我不该去想这个!集中心思重新开始,一,二,三……可是要是有人故意让自己这样,这是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切是从聚会上一次催眠术的游戏开始的。
3
那一晚,她被哲明拖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能催人入眠,”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说。那次聚会,在场者中除了哲明外她不认识任何人。人们有些兴奋,“快快表演给我们看。”
就这样,这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算了,就姑且叫他X好了。这个叫X的男人表演了他的催眠术。要是这玩意儿能拯救现代的灵魂,她倒也愿意相信。
可能他看到她脸上嘲笑不信的神情,认真盯了她一眼。他伫立的眼神诱惑着她好奇。她笑了。
他的目光很安静。在他的注视下,她心平气和。
“来,静静合上眼睛,用腹部缓缓地深呼吸。吸气时数一,二,把注意力集中到腹部。不要紧张,渐渐放松身体……”
“慢慢地睁开眼睛,来,盯着这支钢笔看,不要转移视线。你的眼皮开始发沉,浑身松软无力。瞧,全身无力了,瞧,浑身发软了。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渐渐合上。”
当然,她并未真正入睡,她只是眼皮合上了,可还没失去意识,她一清二楚地听见老D在对她说话。
“已经不行了,闭上眼睛了,身体飘起来了,我一喊,你身子就会向后倒,倒,倒……越不想倒,倒得越快。”
不,鬼才会倒下,灵子心里嘀嘀咕咕。她正好好地站在这里,周围还有许多人呢,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还是不由自主了。
特别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她就象一只手机,被人紧紧握在手里。他向她发出的指令她正一一照做。
飘飘地倒下。
X打了个响指,终于她被唤醒。
“被催眠入睡感觉怎样?”哲明问,“为什么你真的会倒下来呢?还好只是倒下,要是让你听到音乐就跳舞,那……”
哲明没有再说下去,灵子估计自己当时的表情很难看,准是面沉似水。
因为哲明很吃惊,“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比较神秘的东西。这些在台湾、香港很流行的,叫催眠秀。甚至有人可以在催眠的情况下回到自己的前世看一看。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X走了过来,脸上的阴影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摇不定。咖啡色的脸,黑色的眼,背后的长发如同丛林纠结了几百年的古藤。
她看看他,不知对一张一丝不挂的笑脸该说什么。
“你一定很憎恨被我控制吧,你每时每刻都在挣扎都在反抗,这很危险。人不应该老是反抗,应该顺从天意。”
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在她的潜意识里产生了对催眠的好奇?
4
其实现在理智允许她去考虑的只能是,“从十数到一,从十数到一……”否则她就毫无希望再恢复身体的正常感觉。但是……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呢?从前也听说过有走火入魔的事情,但即使不给予清醒的暗示,也是可以自动醒来的,只不过会引起头疼而已。可是现在却是被清醒的封存在自己的梦中,而且还不是那些能说会道的人胡编乱造的。一切都是真的。
灵子开始想,到意识用完还剩下多少时间。十分钟?一个小时?还是一天?
她又想,到底是怎么会这样的?
从那次以后,哲明很少再带她来这样的Party玩了,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后来她认识了西渡,她就开始推哲明的约会了。不,今天我要加班。对不起,我真的很忙,要赶一份市场调查结果报告书。我真的很累,改天吧。
她去了西渡工作的酒吧,在如豆烛光里,听歌听得落下泪来。
这种感受,是她第一次体会,她开始叹气,会不会已经太晚?
后来她就和哲明摊牌了。
她给他写了E-mail,告诉了他她决定离开他。
她换了工作,换了信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按她想要的开始。
一开始的时候,哲明的母亲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兴师问罪。说都那么些年了,哲明用在你身上的钱也不算少了,怎么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呢?又说,我们全家对你哪里不周到了,你这样对他?
有几次,电话是母亲接的,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是,哲明是没什么不好,工资收入7、8千,待她也是真心的好……但是有很多事,她不愿意和他一起做。很多心里的想法,她也不愿意告诉他。
要是这样过一辈子,要怎么过呢?
她不再记得哲明,也忘记了和他在一起经历的那些事。
人就是这么容易健忘。其实,和哲明一起,总也有一两年光景了,可是记得清楚的也就那么几件事。
为什么会和西渡在一起呢?小音、常德……很多人都问她。
喜欢上一个人,有时真的不需要理由。
离开一个人呢?是不是同样找不到理由?
当初那么好那么好,不是有人说吗?要是一个男人,肯为你做上三个菜,他就是你的了。可他不照样走了?
偶尔也会打电话过来,“灵子,你好吗?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电话里,灵子的声音总是带着笑,“西渡,我很好。我原来以为离开你会活不下去,可是我还是能适应的。你放心好了,我没事。”
是的,这世界离开任何一个人,都还照样转着。人也一样。
可是没有一件事可以让她从里到外的开心起来。
时间变得非常多,用也用不完。
她就这么一直萎靡不振着。有时是不能听音乐,有时又是一定要听,听了就哭,泪水止也止不住。这首歌的歌词很符合现在的心境,或者,这首歌西渡最喜欢。
常德安慰她,也开导她,甚至当头棒喝了,可是没用。有一天晚上,她在常德那里上班,没什么活干,可也不想回去。
他们在OICQ上聊天。
“那么多年的感情,他终于转过头,不看我……”
“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但有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呢?”
“他是我的梦想。我迷恋他弹吉他的样子,迷恋他唱歌的投入,迷恋他很偶尔的温情。”
“也许过几年你会厌倦这样的生活的。”
“可是我永远记得他有一晚对我喃喃,他说我们结婚吧。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我希望他带我走,跟他过非常苦的日子,放弃一切,也许是年轻吧。”
“你认为这可能吗???”
“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他只爱他自己。一遍遍的对我说,说到我对他心死,说到我对他可以转身。”
“真相就是你们不可能了!对不起!我说的重了!”
“也许放弃,他才会在某个雨夜把我记起吧!”
“他不是不爱你,他是不会爱上任何人。”
“我明白。根本上他的心底是淡漠的,我一直想暖他的,原来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是我自己不好,想追求幸福就要付出代价。也许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爱与不爱,旁观或参与是唯一区别。但是这样日复一日,重重复重重的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我错了吗?我不觉得。”
“现在你的梦该醒了。”
“我知道我一定要学会遗忘。为了遗忘,我努力生活;为了遗忘,我笑在人前;为了遗忘,我不再想起这个词;为了遗忘……”
“笑一笑吧。”
她抬起头来,满脸是泪,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那一刻,常德真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可以给她安宁的怀抱,他可以给她温暖的咖啡,她休息够了,他会送她去她想去流浪的地方,她遍体鳞伤了,还是可以回来……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响,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他只是她的一个朋友,很普通的朋友。虽然每天有几小时让他们相对,但她的心,是不会为他停留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因为他更怕她会知道他的心事,从此不再对他倾诉。
“我们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会让她永远相信这一点。”常德在心里暗暗发誓。
5
“一个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一个害他的人。”有首歌这样唱。
不会是哲明吧。
可是,他用什么方法算准她一定会拿这本夹在一大堆书里毫不起眼总共154页的小册子而不是旁边厚厚的《日汉翻译教程》?她那时刚接了个活儿,每天都得抱着字典一字一字翻译不太会念也看不太懂的日本古典小说。
而且,仅仅因为她伤害过他的感情就诱使她走火入魔,这可能吗?再说了,他们分手也有一年了,他早不报仇,晚不报仇,为什么会在今天呢?他现在应该是在和小音交往吧,看样子也很幸福,不是都说要拍结婚照了吗?何况,他并不会知道她对催眠是否感兴趣,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学催眠。
在经过一番细密得绝对无懈可击的论证后,灵子推翻了哲明是凶手这一结论。这似乎是不错的。
西渡呢?一个星期前他们已经分手。没什么理由。那些年轻的手拉手步行在永嘉路的长巷里,挤在襄阳路的拥挤人群里的日子都不在了。
爱,什么都不能解决。只知用心去爱是一个错位。在他的生命里她只能是个旁观者,隔岸观火的苦。
桃花依旧笑春风,而此心不复。
之前的一个星期天晚上他们还在天钥桥路111终点站头并头亲亲热热坐在路边吃了一顿烧烤。灰飞,烟灭,人去。血色黄昏,留下的是灵子一个人的暧昧的影子。
她一个人去他曾经借住过的地方,把已经翻捡得乱七八糟的这间屋子再一件一件慢吞吞地收拾好。
她曾经以为,这间屋子,她可以叫它做“我们的家”。
然后是,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上床睡觉。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吃下去那么多药片在床上翻了半天数了无数只山羊却仍然睡不着。太累了。
她为自己催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