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休息的时候,电话铃“铃铃”响。
同事们有的出去散步了,有的趴在桌子上午睡,偌大的办公室里,清脆的铃声响个不停。
灵子坐着看报,懒得动,但这铃声固执地响,一直响,她终于不耐,走过去看。
是小音的电话。
灵子一把接起。
“喂,是小音吗?”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我是她同事。她走开了,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告她。”
“我是她朋友哲明,你跟她说,我已经联系了婚纱摄影公司,晚上下班我会来接她,一块儿去。”
“哦,我知道了。”
“你,”声音有点迟疑。“是不是灵子?”
灵子定定神,一字字回答,不,我不认识什么灵子。
一个很惆怅的声音,“不,对不起,你的声音和我一个朋友很象。”
他强打起精神,“谢谢你,小姐。再见。”
婚纱摄影,一个多么遥远的词啊。
他曾经要求过自己的,现在又同样的要求另一个女郎。
灵子记得自己的拒绝,“不,我不想拍什么婚纱摄影。一动不能动,所有姿势都任人摆布,要是以后的婚姻也由他们摆布成那样一个甜蜜姿势,我倒是愿意,不过就一瞬。劳心劳神又费钱。”
“两个人结婚,总要拍一套的,卧房里也要挂一张吧,看着好看。”
“谁看着好看?客人按规矩,是不好进卧房的。你看着好看?照片比真人好看一百倍,你会不会不耐我这个黄脸婆?我?我不会觉得好看,根本就不象我嘛。”
“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婚姻是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积极,是我觉得滑稽。你没听说过吗?有的新娘化完妆出来,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得了。根本就是粉把脸全涂涂掉,再在上面画一张脸出来。”
这个人,还是坚持他的那一套。
如果当初是和他在一起,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又有什么标准说他们是适合还是不适合?
影片里会有这样的情节,两个人被困在某个地方,自然而然的就会在一起。
现在时兴自由恋爱,选择的范围广了,也就没了选择。
谁和谁都可以在一起。谁和谁都不能在一起。
也许他真的适合小音呢。
自己当初,又为什么会和他走在一起?
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写一张留言条,贴在小音电脑桌上。
2
灵子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真正爱过哲明。
但他对她好。
大三那年献完血,一个人躺在寝室里睡觉。寝室里全都是上海人,献完血就回去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有些心理不平衡。打个电话跟母亲发嗲,母亲轻描淡写,不就献一点血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没什么大不了,可就是很想有人宠着。
央母亲过来看她,母亲连连说不行。来回要坐4个多小时车子,你要我老命?
说的也是。
学校倒有关怀行动,膳食科的人抬一个大桶,挨门挨户发鸡汤。每个献过血的学生可以分到一碗鸡汤,灵子还分到一只鸡脚爪。
正暗自神伤着,寝室里电话“铃铃”响,她拎起来听,是哲明。
哲明说她在女生宿舍外面等着。
她下楼,就看见哲明拎着一个特大号的保温瓶。
是满满一大瓶鸡汤。有一整只的乌骨鸡,还有香菇、木耳、大红枣。
灵子感动得不行。
哲明告诉她,他一早就请母亲熬着了。
鸡汤确实好喝,灵子看着哲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自己问自己,有这样一个人守着,冷暖都有人呵着护着,有什么不好?
从此不需要再看着别人脸色小心翼翼接过钱了,总有花送到寝室里来,红玫瑰衬满天星,随便找个瓶子插起来就行。还没等花苞都开完全了,又有新的花送到。情人节有巧克力、有暖暖的三井手套,还有大大的玩具熊。
电话也不断。她还没想他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来,告诉她,他想她。
感动,也感激,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却做不出什么表示来。
不会买漂亮的信纸,在午后的图书馆写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给他;
老是想不起他的生日,总在他请她出去吃饭,并且告诉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后才恍然大悟。好在他也不生气,总是揉揉她头发,说是不是最近功课很紧张,记不得那么多事啊?
其他女朋友说起自己的男朋友,总是一脸幸福,每次聚在一起吃饭总会邀了男朋友一起过来,她却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想不起他的生日,想不起他第一次吻她是在几月几号……
爱,是什么?
母亲知道她有男朋友后也没多说什么。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母女两个坐在厅里看电视,母亲突然就开了口,“把他带过来让我看看吧,我也好放心。”
她就打了电话给哲明,请他“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他果真在半小时后就敲响了她们家的房门。
哲明拎了几盒补品过来,好象其中还有两瓶深海鱼油丸,因为那两瓶东西到现在还放在母亲房里的五斗橱上。不到保质期近了母亲是不舍得动的,总想着万一有必要送礼的时候可以不用花钱买。
母亲上上下下打量哲明,终于笑一笑,端来一碗桂花芋头汤,“你看上去也蛮实在的,把灵子交给你,我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我也能放心了。”
灵子赶忙阻止,“妈,你在说什么啊!”
那天他们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黄昏。
因为母亲明显兴奋,竟然说,“以后要是我和你们一起住,你们不会反对吧?”
哲明当然一迭声的说好。“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就交给您带,您带出来的孩子,我们放心。我早就听灵子说过了,她小时侯的教育,都是您给抓的。”
灵子却不以为然。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住?母亲何苦呢,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给女儿女婿做家务,值当吗?哲明父母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妈,其实您还是住在养老院里舒服。”
“灵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这也太不孝顺了!”哲明立刻阻止。
“我这才是真心为她好呢,因为我们不可能整天陪着她,而且我们和她之间也肯定有代沟。可是养老院就不同了,大家都是年岁差不多的,沟通起来肯定没问题。现在的养老院也是分级别的,你出的钱多,就能住上条件好的,跟高级疗养院也差不了多少。”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好象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灵子只好吐吐舌头。
小坐一会儿,灵子送哲明出门。“灵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说?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要是把我母亲接过来一起住,你父母不有意见才怪!我还是趁早打消她这个念头比较好。”
3
母亲后来很少提起哲明,但是每次哲明送灵子回家,母亲总是很高兴,会张罗一点吃的,看着灵子和哲明一人面前一个碗,有时是一碗酒酿汤圆,有时是一碗蔬菜丸子汤,脸上的表情就很满足。
自己应该没有选择错吧,灵子想。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衣百裙,在相辉堂前的草坪上,几千个学生齐齐站着,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
有人讲完话,大家就一起鼓掌。
最后,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得人汗流浃背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扑拉拉飞上天的白鸽子。他们就象这白鸽子一样,一朝升空,何时再相聚?但是心里清楚,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些部分就在这里结束了。
心里却是很平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百感交集。
同学喊她一起去拍照,大家轮流穿着那套黑色的学士服,手里象模象样拿卷书,有的学士帽还歪戴着,就被匆匆的“咔嚓”定在了画面里。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有排进那条长长的队伍里。
一个人慢慢走回寝室。
衣服和书早已经打包整理好,地上七零八落地散了一些纸,一张张床都已经清空得只剩下木板,就在这样的混乱里,他们将各奔前程。
哲明早为她安排了很妥当的工作,也是她有过工作经验的,一家日资广告公司,做文案。
也没什么不好,她没有什么异议。
进公司不久,就有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不明就里的送上单枝的玫瑰。分明是来投石问路了。她也不声张,只将那枝含苞待放的花儿插在水杯里,放进会议室。
工作很轻松,从“绝对隐私”的卫浴空间到“美味关系”的厨房设备。他们要什么,她给什么。创意部长是日本人,并不太懂中文,她交上来的东西,几个人讨论一下,一般就过了。
最喜欢做产品命名,把一本现代汉语大词典从头翻到尾。后来又有了经验,客户大多数是日本人的时候,就索性找一本日本汉字读音词典来,看到顺眼的汉字就挑出来,随意组合一下,往往别出新意。
有几次也跟哲明说起,说看小说看到厌,如何是好?
哲明建议她找房子,“你在网上看看,有什么比较合适的,最好交通要便利,地段要中上,小区建设成规模,这样的房子以后能升值。”
“可是我想住到郊区去,不是有消息说只要电脑联网,以后都可以在家里办公了吗?要是住在家里,我不希望外面还是钢筋水泥的建筑,我想看到绿色。最好有树、有草地、有湖水。”
这样的不协调只是一个前奏。
从两个人开始设计未来的那天开始,新房的地点、家具的颜色、是否要拍婚纱摄影等等等等,竟然,没有一件事可以达成共识。
“你说结婚那天我们要请几桌?中学的同学要不要请?你准备换几套衣服?哎呀,差点忘了,我们要设计一套PowerPoint,连到投影机上放,一定很有趣。”
“可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我只想穿了牛仔裤去登记结婚。居然还要大宴宾朋!我最反感摆酒席结婚了,又要被灌酒又要给人捉弄,真是花大钱买罪受!”
“你怎么还那么幼稚?我们家亲戚朋友一大堆,不象你家,就你跟你妈两个。我不请他们,他们会怎么想?我父母又会怎么想?他们辛苦了一辈子,难得热闹一回,你也体谅体谅他们的心情!”
灵子第一次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讲求心灵相通。
爱是从动心开始的,只需要一点点理由就可以。灵子就听说过这样一个情节。
一个女孩子,暗恋上一个经常一起加班的男同事。
她想尽办法旁敲侧击,男人就是不动声色。
终于有一天,因为加班太辛苦了,男人的眼睛发了炎,一个眼睛又红又肿。
那天下班后,女孩子约出了他,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发炎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男人大为感动。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
心动是很美丽的一件事,可是也很容易动一下后就恢复了原状。
都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只不过是日久见人心。
吵到最后,他总搬出父母来压她,她心里清楚,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没有积蓄,也没有庞大的家族撑腰,活该被人欺。
她开始后悔。
有时她不想和他争论下去,就搬一把躺椅睡在阳台上,风穿房而过。
这把躺椅,是她从他老家那里,不辞辛苦地背到上海来的。
下雨的时候,只要她把头不经意地搁在躺椅上,总能听见轻轻的女孩子的笑,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口哨声,叹息般悠长。要是坐起来侧耳细听,却又只能听见躺椅支支嘎嘎了。
太阳晒在身上的时候心也忍不住暖起来,看着他在房里忙忙碌碌的背影,又有了几分感动。
冬天的太阳去得很早。一会儿前还是红红的夕阳,接个电话回来天就突然暗了,空气里已经没了温度。
感动在时间中死去。他仍是一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去爱过的人。
不下雨的日子,躺椅安静的呆在那儿,隔墙芳草萋萋的笑,若有若无的口哨,在太阳底下一点点被晒干。
然后是,一撮灰,在风里散去。
婚期就定在来年春节。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象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不可以再任性的打乱重来,心里却有着莫名的不耐。真的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这样的他吗?他到底理解她多少?就算理解了,他又会不会卫护她?
她突然觉得恐惧,很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4
平安夜。哲明说,“去年这个时候,你为我熬夜做礼物,结果我因为加班,都没来得及陪你。这次我特意请了半天假,陪你逛街。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们在拥挤的路上走着。
这一天,和许多日子一样,有所有关于“天”的概念,有太阳,有风,虽然是冬天,也并不太寒冷。
有人打架打破头,有人在大街上接吻,有人发了财到处请客,有人拖在地上象一条鼻涕虫那样的乞讨,当然也有人发了心肌梗塞,被抬上救护车一路呜呜哇哇。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应该是平平安安吧。人的要求一直不太高,就是不可能实现。虽然发明了“自知之明”这个词,却从来都不会用,用在自己身上。所以过去了那么多年,距离那个词的发生,人还是长着一个鼻子一张嘴,一点进步没有。
只不过多了一个名字而已。高兴,却并没有平白无故多出来。
灵子不明白自己怎么那样无精打采,好象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去年这个时候,她记得自己煞费苦心为他做礼物,想让他感动?还是想告诉自己,她有一个对象,她可以对他好,可以做任何她想得出来的疯狂的事情,以证明自己的青春?
她记得那一晚,她坐在百盛前面的广场上等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群散去,龙摄影搭出的促销小房屋檐下的小灯泡也一个个熄在了黑暗里。她坐在栏杆上,手插在大毛衣口袋里,晃着两条腿等他。
等到两条腿全部麻掉的时候,他出现了。
她也觉得累了,只想回家,钻进被窝里暖暖的睡上一觉。
晚上,他带她去参加朋友的聚会。
在一间小小的酒吧里。
很明亮的空间,一大群人,没什么相同的地方,她大多都不认识。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在做着同样的一件事,喝酒、说话。
她跟在哲明身后走,走过长长的吧台,一个长发的男孩背对着她,趴在吧台上非常起劲的描画着什么。她好奇的探头张望,是一张张的点歌单。
男孩很认真,并没有回过头。
再往里走,是一排沙发座,沙发座上蒙着深蓝的罩子。有星星,有月亮。她轻轻将头搁在上面。
8点钟的时候,头上的顶灯扑地熄掉。那个长发的男孩拎一把吉他走到台前,他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吊了个小球。
平安夜。狂欢夜。树欲静而风不止。
木吉他的声音在还没熄掉的对话里单薄。
他唱的第一首歌是首老歌,“明月千里寄相思”。
她曾经听过周璇唱的版本,不是令人神伤的心伤,却是一种黑地飞金的喃喃自语。更象一个着锦衣的贵妇,凭栏远眺着,想着那早已心许的情人。丈夫,却是有的,所以也不孤单。那寂寞,是一时的兴趣,转过身来,怕又是一张笑脸了。听着那样年轻的、妖娆的歌声,会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听一首歌。
而蔡琴的版本,有着一腔的苦楚。更因了声音的的低沉暗哑,象是忍的辛苦了,终于抑制不住。伤心人听不得,越听越要伤心。
他的呢?他的声音温和中蓄着激情,听得出,是打算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心里,只淡淡的,因为没有一股脑的澎湃出来,显得特别的孤单与无助。又因了思念煎熬,留下些痕迹,有着别样的心痛。
一场爱情,看到了蒸发的归途,坦然中无法抑制的忧伤。
就象秋天下半夜的露水,干干净净着,等天边的太阳。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的手指,那样细长,象竖琴的琴弦。要是这样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过她的眼,她的唇,她会不会,滴一滴泪,在他温暖的手心?
没有人勉强过她,一定要和谁在一起。是她自己决定,要了一时的温暖。
身上是暖了,心却在僵硬。
她活该寂寞。
5
人群开始有反应,有人开始伸手招Waiter要点歌单。
他为许多人伴奏,从梁咏琪的“胆小鬼”到莫文蔚的“爱情”。
这一晚,是真正的卖艺。
有一次,弹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睛扫视着,却是干净的泛泛,不知道可以看什么的样子。
那一刻她有种冲动,想把他的头轻轻压在胸前,不让他干净到茫茫一片雪白的双眼,看到圣诞树的沉默。
有没有仔细看过任何一棵圣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