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恋爱都是在马路上进行的。
永康路上的深深梧桐里,在一幢幢法式别墅间绕啊绕,绕到迷路。在斑斑驳驳的墙上,手指轻轻碰。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头轻轻抵在交握的双手上。
最常约会的地点是在绍兴路上的汉源书屋里。静寂的绍兴路上行人稀少,与不远处拥挤的淮海路似乎是两个世界。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那扇质朴本色的木门的时候,非常诧异那样大气的一个店居然盖在垃圾箱旁边。
门上一只小铜铃,有人进有人出,都会叮当响上一声。
她应该是个怀旧的人吧,因为那里的陈饰摆件几乎都是二三十年代的东西。除了书架上的新书外。
很少有客人。
在里面懒懒坐着,彼此都没什么话必须要说。
常常是各拿一本书看,再要杯茶,斜倚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从有阳光的午后一直看到天黑,然后牵了手出来,去街口的那家牛肉拉面摊,要两大海碗的面,搁一大把香菜,呼啦呼啦下去,身子立刻暖了起来。
他看着她红红的鼻尖微微的笑。这就是永远吧,他想。
有一次他有事晚到了,进门后看见她蜷在最里边的沙发上,脸上都是泪水。
看得高兴了,也会哈哈大笑出来。
有时他怕她太投入,拖了她出来散一散心。
再往里走几步,就是绍兴公园了。
有一个晚上,他们从汉源书屋出来,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书屋对面一家小小的礼品店,微雨的夜晚,小小的店堂里竟只点了一支矮矮胖胖的蜡烛。一对年轻的人,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有棋子的声音,轻轻落下,直落到心里去。
她看住廊檐下一个蓝色木头灯笼问他,“这样的日子,我们也会有吧。”
他一言不发地紧紧拥她入怀。
有时也去华亭路买衣服,常常看到一些人晃过一张张打口碟,她告诉他,衣服摊子后面的弄堂里,可以买到很便宜的打口碟。
真的,弄堂深处有一撮一撮的人,蹲着站着,她也进去蹲下来,啪啦啪啦翻碟。
有一次他们在路口看到市容监察的人,开部车呼啸的过来,停在路口,她急急忙忙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奔去通风报信。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怎么能听到那么多好的音乐呢?”
她离开后不久,华亭路就拆了。他也没再去过。
喜欢上喝酒,微微的醉意里心也一点点洇湿,化开来,“痛”也不再那么象“痛”一样尖锐。
小音看着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爱情是不会再进步了,可生活,还在卷着他往前走啊。一开始,他想等一等那爱情,想等它再自己赶上来。
知道肯定等不着了,突然之间没了力气,会一屁股坐倒。
但是休息后他一定会大步地往前走。
人都是有攀比心理的。看着多少人从自己眼前过,不会甘心留在原地打转。
13
“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本来想留在我们公司里的,可是两个人在一个工作单位一个工作部门,有很多的不方便。
你们公司里有没有同事恋爱呢?”
小音想一想,“没有。我们公司女生多。不过我可以理解,我很多大学同学都说起,许多外资企业是不许员工谈恋爱的。”
撇开公司纪律不谈,同一个公司,竞争是难免的,一旦关系破裂,又怎样朝夕相处呢?
就算有不少共同语言,可说来说去也就那些事:同样的同事、同样的case、中午吃同样的盒饭……等到再把各自的革命家史都说完了,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在其他同事眼中,他们首先是情侣,然后才是同一条革命战壕里的好战友。遇到好事不可能双双得,遇到坏事肯定两个都逃不掉;轻易还不能得罪人,否则得罪1个就等于俩;领导也不可能喜欢1个不喜欢另1个,很可能就给一锅端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所以,我把她推荐给另一家公司了。她也没什么异议。
她正式工作后的那个圣诞节,她打电话给我,说是有礼物送我。不巧那天我在加班,一直加到晚上十一点半。
我下楼后推开旋转门,就看见她站在写字楼前喷水池边。
她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打开来一看,是一盒磁带,好象是什么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我就随手塞进了口袋。
她说你答应我,今晚一定要听一遍。我想,是不是她录了什么东西进去?就说,好,我一定听。
她的眼睛有点肿。我问她,你怎么了,是工作太辛苦,还是没睡好?她说是没睡好。我就开了句玩笑,我说你是不是想我了?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后来她说她想早点回家,明天还要上班。我是很想陪她再走走的,但是我不会逆着她,就送她回家了。
等我自己回到家,零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严格意义上说,已经过了圣诞节。
我拿出磁带,准备放到录音机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拿到灯下仔细看。
这盒磁带,是她自己做的。
我拿一支笔慢慢转,细细的带子上写满了话。
她说恋爱可以让人不孤单,她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害怕。
她害怕自己会去依赖爱情,那样的话一旦我离开了她,她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用了一个词,“象吸毒那样”,她害怕恋爱会上瘾,那样会注定她一生都得不到幸福。因为,
“如果用自己有的那些东西拿出去换,换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得到的。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在乎身边是否有人。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圈子。幸福,是只有自己才可以给自己的”。
所以,她说,我给她的爱她感受到了,感动,也很感激。
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我表达,她和我在乎她一样,在乎我。
她说抱歉,“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看完后,很受震动。不仅是因为她自己做带子的那份苦心,更因为我一直很担心她并不真正爱我,很多时候她表现得就象我可有可无一样。我不打电话给她,她也绝不会打电话给我。
但是那个时候我就跟自己发誓,这么敏感的女孩子,这么纤弱的心灵,我一定要放在手心里呵护。
14
“我向她求婚了。”
这是有关一生一世的,我做出这个承诺,是因为我相信她,相信她会满意一种安定的生活。
我母亲给了她一个黄金戒指,她手指太细,只好缠了几圈红丝线。
戴在她手上,连我都不觉得好看。我说,实在不好看就拿下来算了,反正这只是订婚用的,真的结婚的时候我会送你你喜欢的钻戒。
她伸了手指看一看,说,算了,戴都戴上了,没关系的。
我们把结婚日定在一年后的春节,大年初一,这主要是我父母的意思。春节本来就要走亲访友的,正好把双方亲友都聚在一块儿。我妈说,这样好,热闹。
我问她,你妈妈同意吗?她从小和她妈妈相依为命。
她说没关系,你们看着办好了。
还有一年时间准备,我觉得挺充裕的。
接下来是找房子。
房子不是普通商品,我父母都很支持,拿出一生积蓄给我,让我找套好点的,最好以后能升值的那种。
一个物业能否保值、或是升值,一大决定因素就是地段。
我准备在长宁区或普陀区买一套房子,交通也便利。可是她说她不喜欢住在市区,她看中的房子在奉贤,推开窗就能看到湖。
我父母都很反对,说‘那种地方,不是要我们做乡下人吗?小区里倒是有超市,但是一点都不热闹,厌气来。’
后来她不再坚持,但人总是懒洋洋的。
都是我一个人查报纸、周六周日到现场售楼处咨询。我跑了好几个月,总算找到了能让我父母称心的房子。我是这样想的,父母他们出了那么多钱,总得有个交代吧。后来她一下子就离开了我,我父母一直说还好还好,当初幸好没听她的,要不然现在已经损失掉一笔钱了。”
“原来他已经有婚房了。”小音想,这样好,这样符合条件。
那个女孩子为什么想住到郊区去呢?景色是好,出门一趟,多难啊。又没车,又不是两个人都是SOHU一族,呆在家里不用出门也能赚到钱的那种。她不仅是不适合他,她根本还没长大嘛,太理想化了。
小音忍不住摇摇头。
“房子在五楼,两室一厅,双南横套。看到房子后,她还是挺兴奋的,说是这下可以大干一场了。
她说她喜欢简约。
简约是什么呢?我问有过装修经验的同事,他们有的说,是老简单的意思吧,她在帮你省钱呢。有的说现在穿衣服不也讲究简约吗,是不是中性的意思?
我问她,她理解的简约,是什么样子的?
她说她喜欢白色。‘RGB(红绿蓝)三种颜色,调在一起,出来的就是白色。热闹过后,我希望是干净的白色。’
她要用白枫木做地板,‘白色是纯净,木质地板是家暖暖的温度。’
她要一张全白的双人沙发,她说沙发象怀抱,两个人坐在白色沙发里,就象在天使的白色翅膀里。
她要大片纯简的素白布幔做窗帘,她说窗开着,风会吹动帘子,在柔和细碎的布料的褶皱里,时间水一样流过。
我担心房间会太单调,她说只需要灯光一打,颜色就可以丰富起来了。”
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男人。可是女孩子总是要变成女人。小音突然对那个女孩产生了好奇。她不知道吗?这样的一个空间,会让静的更加静。如果他们在一起生活,他因为应酬而夜夜夜归,她一个人独守空房,会因为房间的过分安静而狂燥。
这是她一个人生活的空间,不是他们两个人的。
她离开他,应该是对的。否则,他不知所措,她失去自己。两个人,甚至是两个人背后的家庭,都不会快乐,这简直就是一定的。现在,她以她的自私,至少已经成全了一个人的幸福。也许会有更多幸福呢。
小音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微笑的看着他,“那现在呢?现在这房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父母后来知道了,挺不高兴的,说看她年纪小小,倒挺自作主张的,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现在用的是金不换木地板,本木的颜色。墙面用了百合彩立邦漆,沙发是米色暗条纹的,窗帘是层层叠叠的波纹红呢窗帘,门把手是金色的樱花牌,地毯是花色的,天花板中间吊了一盏水晶灯台吊灯。
我觉得呆在里面挺好的,挺温暖的。”
15
“一直都在听你说故事,我也跟你说个故事吧。
从前天上有只鸟,不知道从哪天起,它觉得地上一定有只独脚鸟在等它,它不停的飞啊飞啊,飞过许多地方,一直低着头在地上寻找。
它一直都没有找到。
后来有一天,它飞不动了,掉到地上了,它倒下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果然是一只独脚鸟。”
他抬起头,定定的看住小音,“是这样的吗?”
“是啊,谁都是寂寞的。从你被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有人拿了剪刀剪断你的脐带。你就是一个人,到死都是一个人。”
“那人为什么又要结婚?”
“两个人寂寞比一个人寂寞要好呀。”
“她也说过寂寞。她说在我身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很寂寞。”
“她后来怎么会离开你的?”
“冬天快到来的时候,离我们的婚期已经很近了。
她的头疼开始频繁的发作,周六周日的时候,她吃止疼片,一吃吃好多,吃完后可以一睡睡上一整天。
吃了药的她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蓝底白花的睡衣,黑发安静的伏在床上。
小小的尖下巴,皮肤苍白的透明,看得见血管一跳一跳。
醒来以后就抽烟,抽非常浓烈的短骆驼,没有海绵嘴的过滤头,每次我都看得心惊肉跳,老觉得她是对着一个魔瓶,青烟后就会有魔鬼出来,把她拐跑。
有一天晚上我很累,躺在沙发上就盹着了。
我做了个梦,梦里站在嵊州的二楼阳台上,阳光很温柔。
她在楼下洗衣服,背对着我,四散的黑发编成一根麻花辫。腰是那样柔软,在阳光下很好看的扭动。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是多年的打拼后我送给这个家的礼物。
远处一群小孩,穿得花花绿绿的跳着长绳。
我眯起眼睛看挡风玻璃发出的刺亮,心里觉得很开心。这些都是属于我的。
我想下楼抱一抱她,再看一看那部车子,需不需要擦一擦。
转过身,阳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上了。
我上下翻口袋,找钥匙。
没有。我就喊她,但是我突然看不见她。
我开始推门,砸门。门不动。
阳台上突然很干净,连一件趁手的家伙都没有。
二楼并不是很高的距离,我翻出阳台,准备往下跳。
跃出的一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分明是在我们新买的房子的阳台上,5层高的楼,每天让我爬得气喘吁吁。
快砸向地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她洗衣服时扭动的腰,瘦瘦突起的肩胛骨,黑亮黑亮的车是昨天才擦过的,远处一群小孩,穿得花花绿绿的跳着长绳,唱着儿歌:
蝴蝶满天飞,蝴蝶满天飞
飞呀飞呀飞,飞呀飞呀飞
一下子就吓醒过来,一身的汗。
还早,大概晚上十点多,我打电话给她,那个梦让我觉得很不踏实,我特别想听到她的声音。
是她妈妈接的电话。说她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她挺爱静的,很少出去玩。
我想她大概是和同学去聚会了。
就打了她的拷机,她没有回电。
第二天上班,我打电话给她,是她同事接的,问我贵姓,我说是他男朋友。我问她在不在,同事说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我再打电话给她妈妈,问她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妈妈说她出差了。说她昨晚很晚回来,一大早就走了,倒是背了一个双肩包,也没说去哪里。
她后来发了一封E-mail给我,说对不起,她爱上了别人。说她一定要走了,她很感谢我为她做的一切。说她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算不算爱,她现在有了比较,但是也更糊涂了。信的最后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见面了,反而伤心’。
我给她写了回信,我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个喜欢穿牛仔裤、喜欢夏天吃火锅,冬天吃冰淇淋、喜欢吃大排挡,牛肉拉面的女孩子真的就这么走了。
她把我给她买的东西都还给我了,叫了快递送到我的公司。
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所以爱上一个人可能不难,难的是,你爱到停不下来的时候,她却嘎然而止。
生生被封掉出口。
被锁在身体里的情绪、欲望还是要出去的,就化做了泪水、语言、汗水,等着空气把它们慢慢蒸发掉。
小音轻轻的把自己的手盖在他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