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音化妆是很精心的,新买的LANCOME睫毛膏刷出的左右两排齐齐小扇子忽闪忽闪。灵子每次看见都觉得美得有些不真实,象两只鸟,张开了翅膀等着,随时要飞的样子。无奈这睫毛膏不防水,一下雨就是两个大黑眼圈。
小音由此至讨厌下雨。她抬头看了会儿天,天色黑黑的,也分不清哪是乌云。
“你把钥匙给我,我回去拿把伞,你在这儿等着就行。”
灵子很想对她说,都这么晚了,妆糊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没人看,淋淋雨倒挺好的。她张了张嘴,小音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雨最终还是没有泻下来,伞也就没了防水的作用,做拐棍倒挺合适。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
看到绿色的华氏大药房灵子就直直走过去了。小音赶忙阻拦,
“灵子你别吃药了,药和爱情一样,你不想着它,久了它就离开你了。”
灵子摇摇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板“克感敏”。
她吃这药已经有些日子了。
“克感敏”是个很普通的药,9毛钱就能买到12粒,惹不着什么官司也治不好什么病,不过对她的偏头疼倒还挺管用,尤其是一口气吃下一大把的时候。
朋友常德知道她很依赖这种药片,就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克感敏”。灵子在网上一次次看见他的名字,没找过他。
她们在上街沿坐下,灵子开始吃药。先2粒下去。小音开始说起她在厦门鼓浪屿的生活。在她的描述里灵子看到夜里浓重的海一次次漫过来,潮声回响着,很安静的夜晚,
“我站在海边,把拖鞋扔在身后,当海漫过拖鞋时,我就往岸上退一步。”
每次海都比前一次更靠近,更靠近什么呢?它总是要回去的,带不走的就留下来,就在漫长的等待下一次涨潮中死掉了。海怎么不理它的孩子了呢?
小音是站在岸边吧,她的表情应该很悠闲,她会赤着脚吧,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呢?在暗夜里,她看着海,这会是一副美丽的画面。可是她还是怕死,她的陶醉的心,有一部分给了一双拖鞋。她用眼角余光看着自己的拖鞋。远远的,但是认真的。
头还是在痛,灵子知道是脑血管在痉挛,可她想象不出来痉挛的脑血管和痛有什么关系。痉挛是抽筋么?血液在血管里走来走去都走不通,它就不耐烦了么?不耐烦就会生气了,生气的血管会有什么动作呢,不知道。反正它的动作应该很大,牵扯了痛神经,灵子就开始感到痛了。痛到受不了了就开始吃药。药是很温柔的,慢慢抚摸着狂躁的血管,血管不依,就会有很多很多的药上去催眠,血管就安静地睡了,灵子也睡了。
这一睡,是整整一天。因为灵子吃下去的是半板药片,6粒。
灵子第二次往嘴里倒药的时候有两个警察看着她们。他们站在马路对面,旁边停着摩托车,摩托车是蓝蓝白白的颜色吧,灵子记不大清了,也没认真记过。警察向她们走过来了,不是为了问路吧,灵子想。警察就开口了。他们弯下很高大的身子,表情很和蔼,
“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小音就说,“我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现在累了,想歇一歇。”说着扭头指了指远方。
警察们直起身子,朝远处看了一看。
事情应该结束了吧,灵子想,可是没有呢。他们又一次弯下身子,他们还不相信吗?
其实,谁又能相信谁呢?如果他们没有穿了巡警的制服,小音会这样诚诚恳恳的对待他们吗?对于随随便便上来搭讪的陌生男人,在一排昏暗的树下,灵子觉得美丽的小音是不会开口的。
5
现在他们的手指着马路对面。马路对面是一所很有名的戏校,
“你们是那里的学生吗?”
当然不是。可是小音听了似乎很高兴。小音已经不算太小了,戏校的美女又很多,被人这样的误解是很说明小音的魅力的,于是小音点点头。
“是啊,我们是戏文专业的。”为什么要撒谎呢?这就需要寻找一个动机出来。她会不会认为顺着他们的话说更容易打发他们呢?可是,明显的,他们越来越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她为什么不说自己是表演专业的呢?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表还不够那样自信呢?
“戏文专业是学什么的?那些电视剧是不是你们写的?”一个警察刚问完,另一个警察又仔细的打量着她们,
“听说你们学校的美女都被大款包了,是不是?”
小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哎呀,现在的女大学生开放着呢,纺大、师大的女孩子好看是好看,也没什么好追的,这种人,眼界老高的。要泡老外的,是不是啊?”
“你们在忙什么?”小音仰着脖子。
小音是寂寞了吧,灵子想,自己倒还好,还有男朋友西渡可以说说话。
可是西渡他,他真的属于自己吗?
“我们啊,在巡逻,马上就要下班了,”一个警察看看表,捅捅另一个,“伙计,走了走了,还有一圈,美丽的小姐们,再见!”
他们终于走了。马路上起了一阵轰鸣后又回复了寂静。
灵子的头还是突突的痛。
灵子第三次往嘴里倒药的时候小音开始叹气了,小音说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她说没有爱情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那她为什么又要叹气呢?灵子摇摇头,小音在骗自己呢。灵子就扭了头去看小音的表情,路灯很黄很暗,小音的侧脸被高高洒下来的树影弄得斑斑驳驳的,看不太清。
那天晚上她们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了。走到一家医院对面的一幢楼下,她们看到两个男孩子坐在台阶上弹吉他。她们也坐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的台阶上。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日本人,头上绑着白色的发带。
他们唱得不好,弹得也不好,是远远不如西渡的。灵子一直清清楚楚记得第1次听见西渡唱歌时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砰”的碎了,碎出止也止不住的泪来。而他们,还是在排练阶段吧,所以灵子也没有怎么认真听,也不说话,只是把眼睛茫茫的投向远方。
远方有什么东西可看呢?有车、有灯、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路人。很多人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想着要去远方,可是再远的远方,又能远到哪里去呢?
应该是很晚了,因为附近几个日式酒吧的门都在开开合合。有小姐从门里出来,转眼就散向几个路口。
身边的男孩子还在继续弹着琴,他们会在以后的日子想起这个夜晚吗?即使他们想起了,他们的模糊记忆里只有两个女孩子。两个不声不响的,一直呆在那儿的,即使他们起身走了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的两个女孩。在他们的眼睛里,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灵子很想盯住他们的眼睛细细看,看一看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个晚上小音一直默默的陪着灵子,她是刻意避开不谈西渡的,他不求上进,不想多赚钱,不愿意承担责任,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照顾灵子……虽然她很想劝灵子离开他,但她看出灵子还不想这么快清醒,说了也是白说的。
小音决定保持沉默。
她一直相信那个传说,相信上帝把人造好的时候一男一女配得好好,但那天上帝有些内分泌失调,就把好端端的一对人拆开了,一个扔到东边,一个扔到西边,扔到后来手酸了,就随手一丢,这就比较近了。所以有些人,很快的找到了另一半,而有些人,却找了一辈子。
6
“呆着,只是呆着,都那么难。”这句话是灵子第二天醒过来后说的。
头痛了,吃药了,刮风了,下雨了,日子就过去了。哪天呢,小音说,改变的只有你自己,周围的,都是静止的。灵子就说,不对吧,很多事发生后又没了,而发生,是一个动词。对于一个动词,能不能说自己是静止的呢?
头已经不怎么痛了,可药性还没过去。母亲在厅里看京剧,唱念做打得正热闹。这热闹,在耳边遥遥的传过,是天边滚滚的春雷,响则响,人却还在后半夜的梦里钝着,不甚分明。
昨天回来得是太晚了,都快凌晨3点,没想到刚插进钥匙,门就开了。母亲披着衣服站在厅里,灵子那时药性已经发作,人昏昏的,也不记得母亲说过些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有说?
近来母亲沉默了许多,平时上班倒不觉得,一早一晚,两个人见了面也只是打几句哈哈。逢到双休日,母女两个在厅里,一个看书,一个结绒线,各自埋头,空气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流也流不动,只有小狗佳佳跑来跑去,时不时的叫上两声,更显出了沉沉的寂静。
母亲虽然从来都没说过什么,但灵子心里清楚,母亲并不满意西渡。
是,西渡是没什么好,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的头发很长。他从来都不会象哲明那样,洗个头都去蒂凡尼。每次修理头发,从来不会超过5块钱。
他很瘦,让人想起一句看不懂的诗,“很秀很瘦的兽”。而哲明,西装革履下啤酒肚已经忽隐忽现。
穿着朴素。T恤,牛仔。穿起牛仔裤来特别有样子,再脏都只看得出颓废。而颓废么,是可以提升到气质的高度的。哲明呢,哲明的领带窄了宽,宽了窄;西服也是单排扣变双排,双排变三粒;后开气儿、不开气、双气地变个没完。
西渡每星期上5天班,在一家小酒吧里自弹自唱。一天两个小时,从晚上的8点到10点。一小时30元。每个月总有几个夜晚,他会请假。有时是为了去看一些地下酒吧的摇滚演出;有时是为了去看一部小剧场电影;有时什么都不为。所以他的月收入总在1000元左右摇摆。哲明呢,周一到周五,一早出门,半夜回家,周六、周日还要负责新人培训。薪水自是丰厚,可是,可是总不能看着薪水过一辈子吧。
母亲是不是觉得西渡的收入太少了呢?
还有,西渡没有上海户口,又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西渡家在农村,上有哥哥姐姐,家里亲戚一大堆……想着想着,灵子就觉得烦,又懒得起来,只好翻个身继续睡,睡又睡不着,老是想起昨晚西渡踉踉跄跄的脚步,想想就心痛了。
星期天早上灵子去看西渡,阳光很好,公车很挤,空气里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终于下了车,走在路上,灵子深深呼吸。马上就能看见西渡了,步伐渐渐紧。
转到拐角处,一个白发老太太悠悠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小小竹篮子,一块蓝布,湿湿的润着一排素净白兰花。灵子从小就喜欢这花,含蓄着香,隐隐的沁人心神。
小时候家里贫寒,没有零用钱,母亲轻易不给买。灵子记得分明,一次是中考,一次是高考,母亲一早赶到小菜场买了来,小小的两朵,并排别在白衬衫上。答题时也有紧张得一手汗的时候,但是定下神来闻闻这花香,心会得自动静下来。
灵子定定神,转眼就是几年光阴,这花倒是一样的干净。老太太抬头看看她,笑得慈祥,说,姑娘你要吗?
灵子现在拐进了弄堂。淡淡的花香薄薄地蒙住她,她能感觉到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她身体外面干着急,进不来。她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