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去,并没有仔细地打量过。
LUNA的卧室很舒适,随意、温暖,床头一盏粉红色射灯。
卫生间也很漂亮。有一扇窗,装了磨砂玻璃。玻璃的表面凹凹凸凸的,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是水珠结在了上面,灵子就伸手摸了摸。蓝色的,微微透着荧荧的紫,就算是夜晚的天空都不会有这样梦幻的颜色。
灵子出来后就对LUNA说很喜欢她家的卫生间,她就笑了,哈哈大笑。后来有一次一个日本老头掐LUNA细腰的时候灵子也听见了这样的笑声,很响很放肆,浑身上下花枝乱颤,圆鼓鼓的乳房象一只大鸟扑腾着两只翅膀,直颤直颤的。
LUNA安排灵子住的,是奇奇的房间。
除去书桌,就是一张床、一盏台灯了。台灯是可以调节光的,灵子不喜欢太明亮的灯光,她把它调节到那种暗暗朦胧的效果。打在墙上,有一个个灰灰的阴影。
8
“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属于自己的夜晚了,因为要工作啊。”LUNA一边说,一边用海绵扑蘸了牛奶往身上抹。
LUNA的工作态度是很认真的。每天晚上6点种准时洗头洗澡,洗完澡后浑身抹上牛奶,在房里做50个仰卧起坐,然后冲干净,穿上衣服。衣服总是很紧身,这样的她看上去很吸引人,然后拖着鞋啪嗒啪嗒走出门,去楼下新村里一家理发店吹头发,半个小时后再上来,她要头发飘,头发就轻轻的在她耳边翻飞,象蝴蝶一样翩翩。
第一天晚上上班,灵子还是有些忐忑。培训是从6点开始的。LUNA是妈妈桑,不必那么早到,8点多站位就可以了。
她只好一个人早早出了门。
老板亲自为一帮小姑娘培训。他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胖胖的身子沉在沙发座里,脸板板的,看不出表情。
王琴、谢菲,还有另外两个苏北来的表姐妹,都选择了做小姐。灵子本来还有一些私心,生怕大家都想做点歌小姐,自己说不定还轮不上。
完全是多虑了。
“既然已经进了这一行,你就算不做K姐,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认为你纯洁到哪里去的。做什么点歌小姐,钱又赚得少一倍!”谢菲直为灵子惋惜。
“哎呀,我长得又不好,就算做K姐,客人也不会选中我的。还是做点歌小姐算了,吃吃大锅饭。”灵子只是笑。
培训很细致,首先是从如何站位开始。每天都要轮流派四个女孩站在楼下大堂。门口两个,大堂楼梯上站两个。清一色宝蓝色兔女郎打扮。头上两只耳朵,裙子短得都快看见臀部了,还翘着一只圆圆兔尾巴。
点歌小姐是不用轮流迎宾的,可还得一样在二楼站位。
一共10位小姐,5个没经验的,5个是老小姐。老小姐都穿了清一色的丝绒露肩坦胸长裙,排成一排,站在她们对面。
灵子她们5个年轻的女孩,不约而同选了蓝白相间的学生装。有的长发披泻下来,楚楚可怜,别有一番动人的美。
站位的时候,要求挺胸、收腹、抬头,手放在背后,脸上要保持最最甜蜜的微笑。
俱乐部里没有钲明刷亮的大镜子,练微笑的时候,老板要求她们转过身,面对一排玻璃酒柜练习。
色泽棕黄带红的苏格兰威士忌黑方、芝华士,色泽透明清亮的荷兰式金酒波尔斯,琥珀色的龙舌兰酒欧雷、玛丽亚西,有明亮的金黄色的天杯雪利酒……再高的身价,还得等了客人喜欢,才能一释芳醇。再想想自己,也不是同样的待价而沽?自己的微笑,又能值多少钱?
看看身旁的伙伴,一个个倒练得挺认真。先扯长了嘴角,努力往上弯,就算没有,挤也要挤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酒窝来。再将眼睛眯起来,眯成细长的月牙儿。这样的笑容基本够得上甜美的标准。这还不够,“要长时间保持!”因为“客人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过来走过去地要看好久,万一让他看出了松懈,肯定不会被选上!”老板说得斩钉截铁,吓得几个女孩子赶忙咧开嘴乐。
练得多了,倒是知道了一些洋酒的门道。知道了白兰地酒是用星印来表示贮存时间:一星表示3年陈,二星表示4年陈,三星表示5年陈。“V.S.O”是12-20年陈的白兰地酒;“V.S.O.P”是20-30年陈的白兰地酒;“X.O”是指40年陈的白兰地酒;“X”是Extra的缩写,是格外的意思……
接着是练习致欢迎词,看到客人来了,首先是楼下大堂的小姐开始喊“欢迎光临”,中文一遍,日文一遍。楼上的听了楼下的喊,就得打足了精神,等到客人一从楼梯边露出脸来,就要运发自丹田之气,响亮地喊出——“欢迎光临”、“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然后是如何服务。客人来了,选中小姐以后,妈妈桑LUNA会在前面带路,被选中的小姐就要亲热的挽住客人的手臂,跟在LUNA的后面进房间。灵子则要赶到吧台去领了水果盘,再送进房间。
先敲一敲门,用日语说声“对不起,打扰了。”再转动门把手,门推到半开,闪身进去,再用日语说声“晚上好”。端了果盘缓缓走到长桌边,慢慢地蹲下来,上身要保持挺直,单膝点地,送上水果盘。
要是是第一次光临的客人,就先静静坐在电视机一侧。这时LUNA会搂着地位较高的那个日本人,胸对胸地蹭他,用很甜昵的声音劝他买酒喝。“先生,买酒喝啦。你看我们这儿的小姐,多漂亮!她们会喂你喝酒的啦,”日本人们的脸上会露出暧昧的微笑,似乎每条皱纹都在笑。“喝不完嘛,可以挂一块牌子,写上你的名字,下次再来喝。要是你想写上你喜欢的小姐名字,也可以呀,别人就知道了,她是你的人。你要常常来看她的哦!”
LUNA的日语半生不熟的,很生硬,却因为别别扭扭的,好象在撒娇一样。
一瓶黑方威士忌,可以卖到1500元,水果盘里有苹果、哈密瓜和提子,这是白送的。
没有一个新客人是不买酒喝的。
要是熟客来了,LUNA会先带了客人去吧台,“山本先生,您看您的酒。您怎么这么久不来了?是不是不想我了,啊?”说着,轻轻拧一下他的手臂,客人哈哈大笑着,再回过手来扭一扭LUNA粉粉的脸蛋。
灵子就会数好,客人小姐一共几位,拿出酒,再取好酒杯、冰桶、冰钳,放在托盘上端过去。
半蹲半跪着,先打开冰桶,盖子要朝上放,然后左手拿酒杯,倾斜成45度,一般是一个杯子5块冰,再打开酒瓶,双手持了瓶倒酒,酒要刚好没过冰块,再垫上圆圆的杯垫,轻轻推到每位客人、小姐的面前,说声“请慢用”。
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只要竖起耳朵听别人报出歌曲编号,再输进电脑就可以了。
这样的培训灵子看过一遍就牢牢记住了。
9
可是要做一个能赚钱的K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灵子站在后面凑热闹,看LUNA和老板搭档做示范。
从客人踏进大堂门开始,楼下的小姐就要努力让客人一眼看中自己。甜甜的笑,甜甜的说“欢迎光临”。所以声音一定要特别,特别糯,特别嗲,都是好办法。客人只要朝自己瞟了一眼,就要温柔的靠上去,挽着他的手臂一起上楼。短短的一分钟,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选中自己。可以亲他的耳根,也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名字,待会儿一定要多多关照。
“除非你对他特别没有吸引力,否则日本人不太好意思拒绝你的。”
所以迎宾小姐是轮流做的,因为有优先权。
客人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从头到脚,走过来,走过去,又走到对面看一看,再走过来。看中了,就伸出手指一指,冲站在一边的妈妈桑点一点头。
菜场里买只鸡、买只鸭,就算买棵青菜,也是这样。看中了,点一点,说,老板,称一点这个。
灵子只旁观着。
除出站位,其他的工作,都不算太辛苦。虽说俱乐部是从8点钟开始营业,但客人通常是酒足饭饱了再继续来应酬的,所以一般都在九点半十点钟才陆陆续续有人来。一开始;灵子认真地当件事做,等到客人来了,腿也麻了。好几次一步跨出去,差点一个趔趄跌到地毯上。
后来做了几天,就开始偷懒了,换了脚站成“稍息”,等到楼下传来“欢迎光临”了,立刻双脚并拢,站得笔笔直。
也有几次,客人歪打正着,竟点了灵子,灵子只知道摇头,LUNA赶紧过来解围,“哎呀,她什么都不懂的,肯定不合你胃口,而且,她不在这里常做。你看这个怎么样,眼睛圆圆的,知道你在想什么哦!”拉了客人往前走。客人很疑惑的看看灵子,灵子赶忙说一声,“对不起”。
做了没几天,就分出高下了。
灵子不跟她们一起竞争,人缘最是好。
王琴就喜欢跟灵子倒苦水。“都一个礼拜了,一次都没被点到,还赚什么钱呢。”
灵子很喜欢听王琴说话,干脆利落,而且并不因为心理不平衡而贬低别人。
“我想回家过暑假了,本来想自己赚点零用钱买个手机的,看来也只好算了。”
灵子很惋惜,虽然不是什么好工作,可是少了个朋友,总归难过。
王琴没有和LUNA打招呼,从第二天开始就再没来上过班。
和王琴相反,谢菲却很受欢迎。只要俱乐部有生意,哪怕只有一单,她都会被客人点到。
几乎每次,灵子都会和谢菲分在同一个包厢里。
她的腰肢是那样柔软,软得好象一点分量都没有,全部依在客人的手上。坐下没多久,她的手就会圈上客人的脖颈,人也顺势坐到了客人怀里。她粉艳粉艳的双唇,不时地印上客人的脸颊。
灵子有时看得心惊肉跳,想想自己幸好没有选择做K姐。要不然自己拉下脸来,恐怕俱乐部都不会答应。
而那两个表姐妹,就没那么幸运了。
高高瘦瘦的那一个,人长得硬绷绷不算,连脾气也是硬绷绷的,而且喜欢嚼人是非。连着几天没被点到后,她就有些坐不得冷板凳了。
“她们那些人,我听到的,晚上都出去卖的,难怪她们不担心生意。”
灵子赶忙阻止她再说下去,“嘘,各人有各人打算,这种话说出去,好说不好听。”
她撇一撇嘴,“她们能做,我就不能说?我在三楼洗手间听到的,700元一晚都肯卖。”
她的声音明显大了些,对面老小姐听到了,都怒目看着她。
她浑然不觉,继续起劲地说着,“我还在想呢,年纪那么大了还出来做小姐?原来人家另有赚钱办法,就是卖得贱了点。”
这话连灵子都听不下去了,大家都在同一行,都是自己选择的,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又不是一心守身如玉,只不过嫉妒作祟罢了。
不好意思当面指责她,灵子只挪了挪位置。
第二天一来上班,灵子就听说昨天晚上下班后一场恶战,那个女孩被几个老小姐抓破了脸,结果表姐妹两个都没有再来上过班。
真是人走人来如流水呢。
其实“小姐”,只是一个很真实的人群。
灵子并不讨厌她们。人生下来就开始出卖。小时候出卖天真,换来父母疼爱;长大了出卖智慧、容貌、身材,要是能钓到金龟婿,还能博来掌声。谁有资格说只取悦一个人就是纯真?
一个周末的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又来了一群台湾人。
比起彬彬有礼的日本人来,台湾人放肆得多。取来筛子玩,抖几抖,最绝的可以卷了筛子腾空,筛子继续咕噜噜转,“砰”一声砸到桌子上,让一旁的小姐猜点数。又不是玩这个的老手,谁猜得中?输了就得喝酒。台湾人喜欢喝啤酒,一瓶瓶的酒开了盖送上来。小姐不想喝都不行。他们搂住怀里的女孩子,把她们的头往后拗,强行灌酒。
又玩什么“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的游戏,劈劈啪啪的拍脸刮鼻子。一直闹到清晨4点。下了班,灵子和谢菲一起换了衣服出门。
外面下着大雨,天色灰蒙蒙的,马路对面一个男人,跨骑在自行车上,看着这边。
谢菲的手一把抓紧了灵子。“天哪,他来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怎么办?怎么办?”
男人已经看见了她们,下了车,推着车子过来。
他长得很帅气,国字脸,眉毛浓黑,大眼,短短的头发。短袖衬衫,西裤,浑身上下滴着水。
他对灵子点点头,转了头跟谢菲说话,“走。我们回家。”
谢菲放开灵子,往后退,“我不想跟你回家了,我们分手吧。”
男人来拉谢菲,“你先上车吧,我们回家再说。”
“你不要逼我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可是,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也说我开销大。”
“我不怪你,我都等了你一晚上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我不要回去,我真的不要回去!”
谢菲突然招手拦下一部路过的出租车,飞快地拉了灵子打开门钻进去。
车子开动了。好几次灵子回头,都看见自行车一直尾随在后面,男人发疯一样骑得飞快。
“师傅,上高架,快,我不想再看到他。”
男人不见了。
谢菲捂住脸,放声大哭。
哭声淹没在窗玻璃外的大雨声和疾驰的风声里。
灵子只看见她的肩膀一直抖一直抖,象被大雨打蔫了的一片叶子。
谢菲也不来了。
后来又从客人那里知道,她和男朋友分了手,跟了一个日本电器公司的部长。
10
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都快十一点了还没有一个客人,LUNA就拖着灵子回家了。
那天晚上她开了瓶白兰地,一个人倒了酒喝。
窗帘没有拉上,雨水顺着窗玻璃一道道地冲下去。
看不清窗外的世界。
几杯下去后她就有些兴奋了,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暗红色的,上了锁。
“你猜猜看,这里面放了些什么?”
灵子想了想,在自己这个年龄,能放进箱子里的,应该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吧,就是丢又舍不得,平常又不会想到去用的东西,可能会是一个特别别致、已经用光了的香水瓶;一些式样老旧却还坏不掉的小首饰,诸如此类的东西啦,等等等等。
她看看LUNA,笑着摇一摇头,“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一个人藏的东西,一百个人都不会找到。我怎么能猜出你放了什么东西呢?”
LUNA听了就咪咪笑,说灵子你还没恋爱过吧,说着把手伸进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小项链坠子,那是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蹲在地上,弯下身子,凑过去打开箱子。
最上面是许多封信,信封都很别致,几笔水墨画,一行词,诗意而美丽,几乎没有重复的,一个个张了口,好象还有说不完的话。她小心地拿开这些信,底下是些照片,彩色的。拿开这些后,箱子就空出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小玩意了,有还剩一点点黄色液体的小香水瓶子,有一张大大的X光片,有一颗图章,还有两把黑色的长辫子,它们被两根黑皮筋扎得紧紧的,看的出来是被齐刀剪了的。这是LUNA的吗?灵子没有问。
她们先看的是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很明显就是LUNA,她的外形并没有很大变化。最上面的那张照片上,她扎了两只曲里拐弯的长辫子,穿了条红格子背带裙,站在毛爷爷的像前很灿烂的笑,一口小白牙几乎全在外面了。毛爷爷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往前指。顺着他老人家手指的方向,阳光照出一溜金光大道。
灵子突然想起,早前见过的一张母亲的黑白小照。照片里的母亲很年轻,两只长辫子顺在胸前。她坐在长椅上看着书,很专注的样子。有长椅,有黑忽忽的草地,应该是在一个公园里拍的吧。这个公园叫什么呢,现在还在吗?
是不是,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长辫子,一样的微笑?
接下来的好几张照片里,LUNA或左顾,或右盼,或低头不语,或坚定往前看,总之都是春色满面,喜气洋洋。LUNA草草翻过五六张后就捧着一张照片不动了。这张照片里的LUNA没有扎起她的小辫子,她的长发堆在肩上,脖子里扎了根小丝巾,头微微的靠在旁边的男孩肩上,非常妩媚的望着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