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和四座同学混熟了,便回过头去和同学说话,老师不客气,叫了她起来,罚她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面墙角。
这样偏僻的角落,不久也会热闹非凡。
她跟他们讲故事。
灵子五岁就在老妈的循循善诱下背出了一本成语词典,认字没有三千也有二千八,就自己看《365夜》,看《意大利童话》,看得小小年纪就近视。
故事是一个接一个的,什么小红帽一个人在森林里玩,结果碰上了大灰狼;白天天鹅们在天上飞,到了夜里就落到地上,变成漂亮的男孩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棚户区长大的孩子野在外面的多,有谁听过那么多的故事?灵子说起来又手舞足蹈的,黑色的卷卷辫一晃一晃,眼睛亮晶晶的放光。
老师没法子,四个角落都罚遍了,只好罚到走廊上去。
走廊上就不好玩了,老师来来往往的,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最讨厌下课铃响的那个瞬间,自己班先下课还好,可大多是别的班先放。一群人哄出来,更显得她孤零零。
不久就在年级里混了个脸熟。
小学生的时候,芝麻绿豆大错误都要放大好几倍。忘了带书本就是一个大错误,小干部顶多被批评两句,调皮捣蛋的、印象不良的,肯定被罚站,有时还会被罚了回家拿。
灵子是最早问隔壁班借书的。不久就担负了班里的外交重任,专门替同学借来借去。
成绩倒是出色,语文100,数学100,回回都是第一。
从家到小学校要过两条大马路。自从路口放了大幅车祸现场的黑白照片后,母亲趟趟接送。早上送了中午接,吃过午饭送了来,放学了再接回去,一天四趟八个来回,就是八站地。又常常接不到人,不是看见灵子被罚立壁角,就是被留下来一起训话,有时火起来就当着老师的面“啪”一巴掌摔过去。唬得老师不敢再多加批评,不过小孩子忘性大,皮不疼了又开始“调皮捣蛋”。
“调皮捣蛋”,在灵子的学生手册品德评语那一栏整整保持了三年。
“我从小到大只做过两个星期的官。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很年轻,觉得我成绩好,就提拔我做了中队学习委员,不过戴上标志没几天,老师让我监督几个男生抄课文,结果我想和他们踢足球,就帮他们一块儿抄,老师知道了,说我‘是非不分’,就给撤了。
我平生第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犯的错误”。不过这事情说来就话长了,你想不想听?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大学里上心理调适课,测试下来我的心理年龄是35岁。
因为我很喜欢怀旧。”
“喜欢怀旧的人……我喜欢听你怀旧。你说好了。”
常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灯光暗,却不阴沉,她的轮廓,曲线分明着。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市面上刚刚出现一种旅行小剪刀,班里只有几个同学有,折叠起来就看见一个挖空的椭圆。他们天天带了来炫耀,我很喜欢,很想也有一把,不过妈妈不给买。
反正我试了很多种方法,帮他们做作业,吓唬他们,不过他们不吃这一套,我很扫兴,也没办法,只好回家。回家后突然看见家里的五斗橱柜上多了一些绿色罐罐的,就搬了凳子站上去看,天哪,这罐罐上不正是那把可爱的小剪刀么?
就急忙伸手去拿,拿了好几次,那剪刀好象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怎么都拿不起来。我就使了劲一拽,剪刀倒是动了,但是有许许多多白色的泡沫冒出来,来不及地伸手去按,那泡泡还在一个劲往外冒,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凑上嘴,咕嘟嘟喝下去,是什么味道,一点都不记得了。我那时才知道自己要的剪刀不在这里,怎么办?祸也闯下了。
不久就脸儿发红,我妈一贯心很细,发现我不对劲,就直冲向那些绿罐罐。问我是不是偷喝了啤酒,我想分辩,我不是为了喝这东西,我只是想要一把旅游折叠小剪刀。
她不肯听我说,举了尺子就要打,正好大伯伯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老的评书,一到紧要关头,要杀哪个好人的时候,就有人冲过来大喊‘刀下留人’?
那天我神奇逃脱一顿打。
大伯伯问清楚后,妈妈也笑了,后来大伯伯就说,灵子这次是犯了错,不过听她说得蛮生动蛮有趣的,不如叫她写下来,就算悔过书好了。妈妈点点头。
这就是我的第一篇作文。还是命题的。”
4
吃过这餐饭后,两个人的关系熟稔许多。
不知是不是夏天的缘故,常德越来越觉得白天漫长。
看到墙上时针指向六点了,知道黑夜即将到来,整个人就开始活跃。
心里隐隐知道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却努力想些别的事。
小时候就有这个习惯。
那时吃饭,总是外婆搛菜给他,铺在白白的米饭上,看着都香,可是常德不去吃。
他会把它们扒拉到一边,在白饭里挖个洞,把这些菜埋进去,然后在上面盖上厚厚的
米饭。
他很小心的吃,注意不去轻易碰到这个藏满宝贝的洞。
心里却清楚,哪里,有些什么。
稍大一些后,发生事了,不管愉快的,不愉快的,统统在心里头挖个洞,深深埋下
去,盖好土,还要拿脚去踩一踩,踩踏实了,看不出底下原来有个大洞了,才放心。远远看着了,绕着道走。
现在的常德,还会在那些洞上面种上花,种上草,任谁都看不出来过去的痕迹。
所以,再千疮百孔,外表看来,常德总是笑嘻嘻的,花团锦簇着。
有时也会错觉,噫,到处都是花,都是花。
可自己,还是不快乐。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信仰。”灵子浅笑盈盈,“从小到大,你信什么?”
为什么她的问题总是这么奇怪?
“信谁?信我自己。不靠自己,靠谁?谁会帮我?”
“所以你没有退路。你信自己,如果你做得不好,你就会怪自己,怪自己不努力,或者是怨天尤人,怨时运不济。但是如果你信了上帝,你就有退路,你可以这样想,是因为主觉得还不到时候,这不是我的错。
你丢了钱,你就会想,啊,主希望我能舍财奉献等等等等。信仰是帮助你分担心理压力的。”
常德发现自己越来越好奇了,好奇地看她,看她的背影;好奇地想她,想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他们都爱喝咖啡。于是茶水间氤氲的咖啡香气里,两个人常常在狭窄的过道上不期而遇。她看见他时总是一个妩媚的微笑。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他不知道她怎样看他。马上就是“三十三,乱刀斩”的年龄了,妻子远在德国求学,难得回来聚上一聚,每天晚上回到家,一室的落寞,一室的缭绕香烟。
她从来准时,6点半总会出现在办公室。
她晚上来上班时从来都不化妆,夏天的夜晚衣襟上总是别着一朵白兰花,在恒温的办公室里散着悠悠的香。
清冷而寂寞的香,象她。
她不喜欢跟了他去应酬,无论是周六周日的白天还是平日的晚宴,一概一句“不太好吧”。
她的耳朵里总是插着耳机。有时会抬起头来发一会儿呆,嘴角漾小小酒窝。
偶尔叫她,她抬起的眼也是迷迷登登的。
常德想,完了,他可能忘不了她了。
下班时总是零点左右,黑夜与白夜交叉的时刻。临走前她会拨一个电话出去,压低了声音说话。
他竖起了耳朵听,却总也听不清楚。
一定是给她的男朋友,让他来接她吧。
等到电话声音再次响起,常德就知道,他来了。
她的笑容是压也压不下去的由衷。
拎了包,花蝴蝶般飞身而出。
常德仍旧做着自己的事,“行,帮我把门带上,明天见。”头也不抬。
等到门“砰”的一关,他推开案头文件,站起,隐在厚厚红丝绒窗帘后。楼下花园小径上的男孩靠着树,抽一支烟。小红点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男孩很瘦,长发披到肩。
她从暗影里冲出来,几乎是一下子蹦到她面前的。他揿掉烟头。
常德就这么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手牵着手慢慢地走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小小的身影。
有一天他终于压抑不住好奇,问她男友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晚了还可以来接她。
她大大方方。“他是一个吉他手,在酒吧自弹自唱,靠跑场赚钱。”
“那他收入应该不错了?”常德有一个朋友在上海商城的爵士酒吧里吹小号,一个晚上的工资是500。
“他一个月赚1千多吧。我们两个人的全部工资加起来,4千不到。”
“那你们也应该过得不错了?”他不明白她,一个小女孩子,这么拼命的赚钱干什么。
“哪里啊。要是过得好,我出来打工干什么?
他是有收入,但是,一个月都用不下来。乐队里的其他几个都没有固定的场子,很多时候都是他请他们吃饭。好几口人,一顿饭最起码1百多。
房租1000,电话费、水电煤都是我帮他缴的。我每个月还要上缴给我妈1000,怎么够用?只好出来再做份兼职。
你以为我愿意吃苦?白天还要上班的。
我打工还打不够?!我都打怕了。
我现在最喜欢睡觉。脑袋一挨枕头,祈祷都不用,就跌到黑甜乡了。”
“你打过很多工吗?”
看她小小年纪,应该不会有太多经历的。
“是啊,有机会跟你说说。你相信吗?我还做过K姐呢。”
K姐也是人。
走在大街上,和你擦肩而过的女子,谁又知道谁呢?
灵子并不以为耻。
“可是你知道在人们心目中,K姐等于什么吗?我有时请朋友吃饭,人家说想轻松轻松,我就会把人家带到K房里去。说好条件了还可以带出去,跟妓女没什么两样啊。”
“出台的不算。再说了,出台不过是一夜情,和那些大学毕业了又心甘情愿被人包的,有什么区别?还有很多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样出卖自己,这些人白天很可能还是女强人,不都是为了钱出卖自己吗?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奋斗,或多或少,总会出卖一些东西,谁有资格说,我出卖的是微笑,是色相,是声音,就不是卖身,我就高人一等?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那为什么国家要取缔这些非法色情业呢?”
“对,非法,当然不行。我只是在说,有很多K姐并不象你想的那么肮脏,有些还很纯情。
常德,你好几次都邀请我和你一起陪客户吃饭,如果我长得挺对不住的,声音象哑壳蛋,五短身材口齿不清,没文化,只要我符合上面任何一种,恐怕你都不会那么热情了吧。
所以,你看的最基本的还是外表,只不过那些客户觉得我是大学毕业的,受过高等教育,他们把我放在同等对话的一个位置,不会不尊重我。倘若同样是我灵子,你介绍的时候说‘这是我特地为你们叫的小姐’,他们的态度就不会一样了,对吧。所以这只能证明是他们虚伪,戴了有色眼镜。和小姐本身是无关的。”
“你既然对小姐不抱任何偏见,为什么大学毕业了不去做小姐呢?”
“那只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职业,仅此而已。这和我毕业的时候没去银行、三番五次地拒绝和你一起去应酬,是一样的道理。”
“你当初怎么会想到去做小姐的?”
“你有兴趣听?好,我慢慢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