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黄漩的眼中闪过一缕青绿色的幽光,直射他那如梦境一般迷蒙的脑海。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株与他差不多高的桑树扎根在清冽澄明的小溪边,在温柔暖和的春风中摇荡着满枝零零散散的桑叶,宛若一位微风中青衣飘飘的谪临仙女。啊,那不正是那株自己在梦境中遇见,在现实中苦寻的桑树吗?他还记得梦中的那条黄龙曾叮嘱过他,那株仙根所在的地方可以帮助他消除身上被诅咒的宿命。黄漩仔细端详着那棵别有一番风韵的桑树,觉得它除了姿态特别美妙之外,并无什么神奇诡异之处。可奇怪的是,黄漩站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一种淡泊宁静,飘逸出尘的舒畅,似乎自己也化作了一株吸草木之精华,吐阴阳之灵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存的神树。一直在风雨中漂泊不定的黄漩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不知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找到家的亲切感,或许那就是他灵魂的最后归宿吧!
黄漩慢慢地俯下半边,舀起一捧清凉透亮的溪水,洗了洗因一路风尘仆仆而尽是污垢的脸。而后他跑回范汀身边,淡定从容地道:“夫人,我们已经遥遥跋涉两百多里了,早已超额走完了上面指定的路程,是该找个安身立命之所了,我看此地有山有水的,景致也怡人,甚好甚好,真是块再适合颐养天年不过了的风水宝地呀!”是啊,志向再高远的蒲公英,在随风飘行了许久之后,也终须落地生根,更何况是人呢?范汀沐浴在带着馨芳沁鼻的花香与泥香的暖风中,也是一脸的陶醉,她迅速地翻下牛背,拍了拍积滞在身上许久的灰尘道:“好就好嘛,扯你那什么‘风水’的干什么?我才不信你那一套呢,既然定了,就别愣着了,赶紧找附近的乡亲们张罗盖房子的事吧!难道你要让我在老天爷眼皮底下生娃儿吗?”
黄漩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如世外桃源般美丽的小村庄就是溪源村,就是以村里那条哺育了无数代人的小溪命名的。花香在那些朴素善良而又爱憎分明的乡亲们的帮助下,很快就在那株桑树前垒起了一座土坯大院,标准的皖西古民居风格。就这样,小两口凑合着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虽艰辛却充实的生活。如果以两个地主子女那种连自己的身份都瞧不起的心态来看,根本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落叶归根一样,融入到这些刚刚打到地主,分到田地而获得最基本的生存权的贫苦农民中去,并且建立起牢不可破,彼此深深依赖着的羁绊。那些曾经对地主恨之入骨的受尽剥削与压迫,却依然每天微笑着劳动的人们也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慈祥母亲原谅犯错的孩子那样,欣然接受那个“背叛”了阶级属性的地主之后。人,就是这样,恨得深,爱得也深,哪怕是延续千百代的恩恩怨怨,也只因同是炎黄子孙而一笑泯恩仇,转眼释然。面对这些可怜又可爱的乡亲们,黄漩和范汀并无丝毫隐瞒,善良的村民们都知道他们夫妻俩“一路而来”的故事,包括那个几乎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却又因从黄漩嘴中说出而感觉不得不信的“被诅咒的宿命”。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本来应是惊心动魄,扣动心弦的,却被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仿佛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当然,在目不识丁,却识得人情味的他们眼里,那些故事多多少少带上了一些神话传奇似的色彩,当作闲暇时聚在一起唠嗑的谈资再好不过了。尽管他们不知道黄漩潜意识里所自诩的“初代”二字有着怎样深刻的内涵,但还是遵照他的意思这么叫了。
在这侵略者又长又尖利的爪牙也难以触及,同时仿佛又是“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黄漩更多的是带领一伙十七八岁的农民子弟兵与十里八乡的土匪们周旋着。他白天挥锄辛勤耕作,撒网捕鱼,上山砍柴,天黑了则与村里几个当事的老汉在烛光下密谈着什么。范汀也早已从锦衣玉食的侯府千金转变为一位勤劳而朴实,善良而美丽的乡野村姑。可洗衣造饭的操劳并未在她温雅清秀的脸上留下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反而增添了些许返璞归真的自然美。
日子过得如刚刚泡下的皖西特色佳肴——酸菜,酸苦之中带着一点儿不耐心尝,绝对无法尝出来的清甜。黄漩时常想起当年自己离家出走时尚且健在的在记忆中总是挂着灿灿微笑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想必母亲早已白发苍苍了吧?他发现:以前只想着过好最充实的今天,不想“明天”的转战天下,漂泊奔波不定的日子竟让他无暇去顾及那份时常隐隐扎痛心房的思念。如今总算安定了,那份对桑梓,对故人,读爹娘的思念愈发得放肆,肆无忌惮地抨击他那根原本就敏感的心弦。他想起儿时天冷的夜里,在榻上窝在娘怀里,背诵那些绕口的诗词,娘亲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似乎至今还萦绕在鼻尖;他想起那次母亲因为他打了一位家中长工的儿子而罚他在祖宗灵位前跪了整整一天整夜,自己却躲在闺房中悄悄掉眼泪;他想起娘在他耳边重复了十几年的一句话——“做人嘛,其实很简单,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就行了。”黄漩知道,在娘眼里,“良心”儿子说起来随意,实则重逾泰山,是不信任何神灵的她恪守众生的“大道”,也是一辈子无怨无悔的她人格上最光辉的写照。终于,那股隐隐积蓄于心坎里多年的相思之情唤起了黄漩那颗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心,他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黄漩踏进早已不再金碧辉煌的府门,望着萧索败落的断壁残垣,久久伫立,心中荡起一股股又苦又酸的波浪,狠狠地,一层一层地刮过他柔柔的心脏。那个满载着黄漩童年记忆的后园,已长满了丈许高的野芦苇,那些被他刻下无数心中神祗形象的石阶,那些被茂密的藤本植物遮住大树干的老树,在杂草的点缀下,更显得凄清悲凉,那些精致无比的雕梁画栋也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重彩浓华,而印上了岁月匆匆走过的不可磨灭的脚印。黄漩不禁伤感地自语道:“物已非,人岂是?死物尚且耐不住蹉跎的岁月,更何况是人呢?”他来晚了……
黄漩静心捕捉着母亲临走时最后一丝苦涩凄楚的心绪,传承着一代人宁死也不肯寂灭的心火。“我娘有何遗言?”黄漩尽可能不让自己面无表情地问一位静静站立在一旁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同时也有几丝无法掩饰的期翼。她是七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服侍着她们娘俩儿,尽管她没哺育过黄漩,黄漩依旧从小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乳娘一样看待。七夫人不幸病逝前,曾让她遣散里里外外所有的仆人,并让她守居在这套早已残破不堪的深宅大院里,静候黄漩这个流浪他乡之游子的归来。“少爷,七夫人她是含笑离去的,只是吩咐了一些家事,并无什么遗言,但有遗物,她留下意见东西叫我务必要交到你手中,七夫人她人那么好啊,可是还未过半百,不长眼的老天爷就……呜呜……呜呜……”面黄身瘦的她一边抹着眼泪诉说着黄漩他娘的种种好,一边从裤腰带里掏出一样用细花布紧紧缠着的东西。黄漩用那只断指且抖栗的左手拆开一看,竟是一块正面印着“武当”二字,背面印着一只俯卧着的寅虎的太极八卦印,寸许见方,非金非银,非铁非铜,轻巧精致而又硬无比,尽显沧桑古朴之色。
黄漩记得,那块太极八卦印是他从小就佩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比那枚玉指环还早跟随他,他爹说:“这是当年那位给你起名字的道长相赠的,能保你平安一世的。”每当他凝神注视着那块印时,总感觉里面蕴含着一种神奇而浩瀚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思絮飘到那云雾缥缈的玄幻之境中去。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把那块似乎就是他命根子的太极八卦印给弄没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不想如今作为娘亲的遗物又出现在眼前。他瞬间明白了,尽管娘不像爹那样迷信于全能大能的神灵,但也是对宿命这种东西心存深深忌讳的,想要改变什么,却又改变不了什么。母亲自己坎坷的命运本就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她或许是想告诉他:宿命,必须在宿主的手中改变。黄漩强忍住无法见到娘亲最后一面的遗憾、愧疚与悔恨,抖栗着手臂收起那块与他纠缠不清的印。他在那位老女佣的引领下,到他娘亲的坟头尽了“迟到”的孝道。在看看他爹的坟,早已和先人们的坟墓一样,青草萋萋,黄土覆覆,与那些沉默无言的山川一同沉寂在这方幽寂得如同一汪死水的天地中。他悄悄地把先人们的所有灵位一把火焚烧得干干净净,带着烧焦味的灰烬在天空中轻逸地飘舞着,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早已沉眠在地下多年的惨淡乏味的历史。黄漩亲手斩断了那些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幸福与快乐的血脉羁绊,他心想:逝去的,无法去挽留,也不必去留恋。人,不能永远活在灰蒙蒙的过去中。既然自己是被诅咒的“初代”,那么他就不能再让早已安眠于黄泉之下的先人们去承担那份不可抹除的怨力。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自己去面对,自己去改变,正如娘临走时所悟透的那样,就算真的是“命”,也得自己去掌控、主宰。或许,只有上天才能理解他“大逆不道”的“至孝”。
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天翻地覆的新塑造,正孕育着无数代人憧憬了无数代的理想中的生活。而这里,满满地装下了黄漩童年时期与少年时期的这里,却依旧如一具永远不会“睡醒”的僵尸,不问世间冷暖,一心只想着怀抱着这片同样有花儿,同样有鸟儿的天地与这里同样会走路,同样会说话的人们,永远地,恒久地,睡下去……尽管这里的一切只给黄漩留下了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笑的满目苍凉的童年,向来懂得感恩的黄漩还是满怀真诚地感谢这方至少给了他童年的山水萦绕的净土。记忆,所以是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黄漩这次回乡,真的感觉是以一个画外人的身份,走进了一副黑白分明,静得让人心生恐惧的山水画里,打破了画中人不知用了多少代光阴才换得的黑白色的“和谐”。
太阳依旧升起,牛犬依旧相识,山水也依旧如故,可黄漩明明感应到一种把这方世界全部塞满,密得透不过一阵风的死亡气息。或许,这里就是那位几千年来不断衰老,却又更加冥顽不化的僵尸的归宿,在新生的力量,它终究要断掉那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看看天边几缕灰蒙蒙的卷云,再看看远处几片被微风吹落的树叶,黄漩深切感受到了冥冥之中那个存在的无边伟力,每一次深呼吸,万物都随之枯荣,真切体会到了自己在宿命面前那如蝼蚁般的渺小与无力。这里的人,只愿与那苍天黄土,黛山素水相伴终生,以一种叫“一生”的约定去演绎一场悲凉而又辛酸的注定淡漠于滚滚红尘中的折子戏。黄漩爱他们,爱得为他们苍白的宿命而痛彻心扉,既然无力拯救死守在这里的所爱之人,那么利落干脆地离开便是对自己而言最好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