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手术台上,黄漩静静地躺着,他身上有七八道又深又长的刀痕,有三个指甲盖大小的弹孔。所幸的是,这些本应该是致命的伤口都不在要害之处,黄漩才得以从死神手中夺回自己的一条命。一位带着一副动手术时专门用来防止血液溅入眼睛的黑框大眼镜,穿着一套“多彩”工作服的女医生正挥汗如雨地操刀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还时不时地掀起衣角擦擦沾着汗水、血水,甚至泪水的眼镜,她那套本来洁白如雪的工作服上既沾有因过度操劳而不小心打在上面的黄色麻醉药剂,也沾有因辗转奔波那阵营间而打在上面的黑泥,更沾有伤员因情绪激动而在她衣服上留下的鲜血。她叫范汀,二十一岁,同样是个生在封建地主家庭,但思想却很激动的湘江妹子,她的故乡是个人杰地灵,英豪辈出的地方,正因为出了个伟大的领袖,所以受感召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抗战救亡事业。去年,正在某知名医学院里读二年级的她得知国难当头,和其他几位胸怀天下的热血巾帼一起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学业,而捐躯赴国难,顶着重重压力奔赴前线。
手术很成功。精疲力竭的范汀摘下眼镜,痴痴地望着从死亡边缘上走回来的黄漩,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凝视着黄漩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玲珑剔透的玉指环。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子弟或许只知道那是一个能拿到当铺里换很多大米吃的好东西,可拥有与黄漩一样血统的她,自然清楚它所代表的深刻含义。想到这里,她十分庆幸她爹给她生了个小她挺多岁的弟弟,可是同时,她也为她的弟弟感到不幸。
几天后,因战地医疗条件有限而只能躺在草堆上,但已经能够动弹的黄漩吱吱呀呀地挪动着浑身的各处骨骼,欣喜若狂:“佳人大夫,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妙手回春,不不不,应该是起死回生的本事啊?要是前线再多几个你这样有能耐的妹子,我们这些不把命当回事的傻人就真有两条命了,还打不跑那些狗娘养的?”范汀正忙着给一个发高烧的小战士打退烧针,听闻仅仅比她大一岁的黄漩左一声“妹子”,右一声“妹子”地轻浮调戏着,立刻把拔下针头的针筒砸了过去,并且不无感慨,不无诗意地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祖国罹难,还不是被那些害人害世的鬼子逼出来的?我只不过不想和学校里那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一样罢了。”黄漩假装痛得散了架,继续不痛不痒地戏谑道:“想不到不仅是会治人的华佗,害世会写诗的曹操呀!”因另一位女医生来换班而得以忙里抽闲的范汀倒了两杯水,也在那堆窝着田鼠的稻草堆上躺了下来,把那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怎么干净,但在那种条件下已经算得上最干净的水递到黄漩面前,微笑地看着他道:“说说那枚玉指环的故事吧!或许你我是同路人。”黄漩瞧了瞧范汀坚定而淡定的眼神与略显神秘的微笑,知道自己瞒不过了,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不急不慢地揭开了在他心中埋含多年的隐秘:“其实我的真名叫黄漩,我是地主的儿子。在那遥远的过去……”
那是一段烽火不息,硝烟不断,****不安的岁月,黄漩竟在自认为紧闭的内心中发觉到:自己曾经那种仅仅在冷凇嫂身上一闪而过的暖暖的微妙感,如今却在范汀身上如熊熊烈火般烧起来了,几欲把他的灵魂烧得化为灰烬,可他却心甘情愿火化自己的心。他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年轻有为,同时又有几分古灵精怪的姑娘了。美得近乎妖精的范汀也颇感郁闷地发现:自己在闲暇时一闭上眼睛养神,眼前就浮现起黄漩被敌人敌人的飞机炸得满脸是血,浑身血肉模糊的可怕情形,为什么自认为从学医那天起就立誓要有一颗冥王不动、太上忘情之心的自己,竟会在此时为了在乎一个普通的战士而乱了心中的分寸呢?为了不让儿女私情误了家国大事,也为了闭上眼睛时不再因担心挂念而出现那骇人惊悚的幻觉,她拼命地工作,想以躯体上的劳累去缓解精神上的压抑。
烽火狼烟里的爱情,没有风花雪月、把酒交杯的柔情,也没有朝夕相伴、绵绵悱恻的激情,有的只是那种久经考验且平淡如水的相互理解、信任。饱受风雨摧残的爱情之花,要想在还没凋谢之前结出幸福的果实,就得经历比常人更多的曲折与坎坷。
一个满月的秋月里,月光如从天而降的瀑布,轻轻地泻在了一片静谧稀声的小树林里,投下了一地随风而动的婆娑树影。黄漩和范汀一起散步在一个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湖边,走了许久,黄漩突然停下,琐屑地,百无聊赖地把一颗颗长在水边的鹅卵石踢进如镜子般清亮透亮的小湖里,溅起一朵朵闪着金光的小水花,他似乎有着憋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却又难以言表的心事。范汀下意识地转过身,眯着眼问他:“怎么了?”黄漩踌躇了足足半刻,带着满脸的惆怅开口道:“汀,我想了很久了,嫁给我吧!”范汀皱了一下眉头,满心无耐地转身负手,背对着他,满怀伤感地抬头仰望夜空中那轮仿似冰清玉洁的婵娟:“不是同路人,又何必再一起呢?我属于孕育于新生之中的未来,你掩埋于腐朽之下的过去,心灵上的鸿沟,堪比不可逾越的天堑,如何过得去呀?”“你曾经不是说过‘或许你我是同路人’吗?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黄漩听着范汀感伤至极的言语,又是急,又是怕。可范汀依旧没有面对他,而只是摇了摇头,不无悲戚地道:“我说的是‘或许是’,然而后来我发现竟然不是。在我看来,你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指环让你背负了太多不必要,也本不该属于你的重担,我的肩膀已经负荷太重了,如何还有余力背得起我们的爱情?如何扛得起将来为夫和为父的责任?看不见未来的婚姻又岂会美满、幸福?我不想嫁给一位承载太多的男人,那样真的很累,你能懂吗?”
明了,明了,黄漩终于明白了,这一年来,范汀之所以对他忽冷忽热,之所以每次在一起时都那么不自然,仿佛有什么后顾之忧似的,原来都是都是因为这枚小小的指环。他耳边激荡起了那个名声虽不好,却对他疼爱有加的老父的话——“它能带给你好运的。”并且一直萦绕,经久不息,似乎不肯退去。自从他爹去世后,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继承他爹的遗业。之所以还戴着那枚玉指环,只是因为那上面有着一缕血脉的羁绊,有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切希翼与深切祝福。可这一切范汀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他没有作过多的解释,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苍白无力的解释无异于多余的借口,他只是眼中落下一颗烫的泪珠,滴在湖边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上,如一颗破碎的珍珠散裂出去,他那颗本是无所畏惧的心却也在此时随之崩碎。最终,他摘下那枚“重逾千斤”的玉指环,使劲地朝着深远幽暗的湖中心掷去,心里默念:爹啊,儿不孝,只能愿您在这冰冷的湖水中长眠了。他悄悄地擦干眼角的泪痕,转过身,挤出一个很牵强的笑容问道:“汀,这下可以了吧?”范汀走到黄漩面前,握着他的手又摇了摇头:“拿起容易放下难,可不单单是形式。你需要一段时间从心灵上彻底放下过去,我也需要一段时间重新认识未来的‘你’,结婚的事先缓缓再说,好吗?”那晚,两人带着深深的忧愁各自散了。
无法做到换位思考的范汀哪里知道,黄漩很早以前就已经“放下”了,真正拘束于形式的其实是她自己。她仅仅把那枚指环看作一种代表落后于封建的形式,而没有仰望到蕴涵在其中的超越一切有形之质,凝结着千古人伦大道的第三层境界。为什么单单停留在阶级上,而不能上升到“人”的高度看问题呢?阶级的基础不正是千千万万,代代相续的“人”吗?
黄漩又哪里知道,范汀之所以拒绝与他共结比翼连理之缘,不单单是因为那枚凝聚着无上伟力,又怨力,也有愿力的玉指环,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是个对婚姻有着执着要求的女人,她不希望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的美好幸福被炮弹无情扼杀,更不希望下一代人出生于****不安的年代。要尝果子,就得尝最甜的,一切等这场夺取了无数人生命与幸福的战争结束之后再考虑,这是范汀最内心的想法。两个人明明彼此相爱,却又不肯与对方分享最真实的自我,彼此之间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却又宛若隔着千山万水,这可真是一种“咫尺天涯”的辛酸与悲凉。就这样,一个人继续不分昼夜地履行着救死扶伤的天职,另一个人继续舍生忘死地奋战在血流成河的最前线。尽管彼此深深思念着,却又都尽量避免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又有几人能懂,每天强迫自己不去想,甚至忘记所爱之人是件所么痛苦的事?
直至后来又一次,黄漩作了一个玄而又玄的怪梦。他梦见自己漫无目的地朝着一条小溪的源头彳亍着。忽然,他看见急遽的小溪边有一棵与他齐高的小桑树,树下盘着一条通体金黄的半米长的小蛇。另黄漩瞠目结舌的是,那条看似人畜无害的小蛇竟开口对他说道:“我前世乃是一只玉蚕,今世有幸修得金蛇之身,又在此顺天修道上千年,终于有望褪去蛇身,化为通天彻地的黄龙,如今正是涅槃重生的关键时候,正需要你躯体的玄黄之气来冲解我躯体上的桎梏,你可愿意?今日如若飞升,他日定当重报!”黄漩现实吓了一大跳,而后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地想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把左手大拇指伸进那条小蛇不曾长有毒牙的嘴巴里,像母亲哺育幼小的婴儿那样地任它吸吮。突然,伴随着一声清晰嘹亮的龙吟,一道金黄色的神光从那具龟裂开来的蛇尸上冲天而起,化为一条威严神圣,凛然不可侵犯的百丈长的黄龙。黄漩惊讶之余,真真切切地为得道飞升的它感到高兴。正当他转身打算离开时,那条盘旋于高空中的黄龙收起了威压九幽的气势,在黄漩心间响起它那平和中又带有一丝霸气的龙音:“道友请留步,方才在我借你玄黄之气冲破躯体枷锁之际,感应到了你躯体如巨山般磅礴,如大海般汹涌的怨力,那是诅咒的力量,你助我实现了千百年的夙愿,我理应帮助你改变那被诅咒的宿命,就算改变不了,也应该让你明白自己的宿命,这也算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报答吧!”黄漩听闻此言,似乎光着裸地被揭开了那道深深刻在他心灵上的疤痕,不禁湿眼睛。是啊,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孤寂与凄苦中饱受着看不见尽头的煎熬,根本不清楚幸福和快乐时何滋味,难道这真的是“被诅咒的宿命”?于是他把那枚玉指环的故事,以及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辛酸与苦难,包括与范汀之间难分难舍,纠缠不清的羁绊,一五一十地向那条不凡的黄龙倾吐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