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看上去虽不怎么年迈,却浑身都是病根的老伯就是当年和黄天他爹、黄天的杨烟伯父一同被送进劳改所,而又侥幸生还的两位幸存者之一,另外一位很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黄天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不管自己闯出多么大的祸端,他娘嬴荧都不会对他动手,而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榻边,抱着一尊泥塑的观音像,一边梨花一枝春带雨地啜泣,一边哽咽着为儿子向她所信仰的神灵祈祷,这一切,每次悄悄在窗外窥视着的黄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或许是因为善良的她觉得欠儿子的太多了,所以心甘情愿地以灵魂上的清苦矜持去救赎儿子的罪孽,宁愿自己忍受地狱烈火至死方休的淬炼,也要拯救儿子脱离宿命的魔爪。终于发现,这世上有这么一种叫“母亲”的女人,至始至终地爱着你,那种如潮水般时而静默、时而澎湃的爱,超越一切有形的、无形的,战胜一切有道的、无道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倒是那位浑身伤疤,因牢狱之灾而耽误了婚姻大事,以至于膝下无子女的伯伯,确实装腔作势、虚张声势地对他“动”过几次手,虽然只是象征性地用竹藤子抽几下后面,却也给黄天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那位盐比饭多、桥比路长的伯伯已经在黄天的童年记忆中无形地扮演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当年懵懂而又鲁莽的黄天潜意识里也无形地把他看成是一位关心爱护自己的父亲,明明知道是假的,却仍旧愿意相信是真的,彼此寄托一份慰藉,对双方都好,不也挺公平的吗?但如果把发自肺腑的爱硬加上公平的“等号”,那爱还有份量吗?黄天尴尬地摸了摸后面,对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悲惨”往事还是有点儿后怕:“伯,我记住了,记住了……”黄天不停地向那位看上去凛然大义的老伯弯腰鞠躬、表示歉意。仿似勘透红尘、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爹子”举望苍茫寥廓的天际,背负双手,袖里乾坤,他瞥了一眼黄天左手的断指,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从二代老弟嘴中听说过那个施加在你们家族四代人身上,代代断指来献祭,确实邪乎得有些骇人听闻的诅咒,换作是不知内情的外人,想必会认为这真是天方夜谭,而捧腹大笑,可老爹子我,信!现在,命运之子——四代也来到了这个世上,三代,你是否愿意继续相信所谓的‘宿命’,必将直接关系到四代未来所走的路,就算将来四代真的沿着先人渗血的足迹而献祭了,那个既可怕又可笑的诅咒也不一定会破除,被寄予来自生界与死界两重希望的四代能否成为宿命的终结者,还只是一个谁也无法预知的未知数。三代,希望当最终抉择真正来临时,你能够考虑清楚,要理性睿智,还要果敢干脆,我知道你喜欢赌,什么都喜欢赌,生活也是,可人生并不是一场实质只是骗局、必将死局的赌局,而是一盘阴阳相间、生死互应、纵横交错,随时有可能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棋局,棋子的排列组合的确有一定的随机成分,就跟赌场上所说的‘手气’一样,但更关键的还是博弈者那只落子的手,不是吗?哎呀,老爹子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怎么莫名其妙地跟你这小子罗哩吧嗦这么一大堆东西呢?噢,差点忘了,我得去筹办婚礼的诸多事宜了,先走一步了,你这天杀的新郎官该干嘛干嘛去吧!”他猛地拍了一下光秃秃的额头,拔腿就跑,先前那种仙风道骨、飘逸出尘的气质在瞬息之间烟消云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开始时,黄天还托肘捋颌,听得津津有味,可后面那几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话直接把他愣得栽倒在地,仿佛从至高无上的天堂上跌到了深不见底的地狱下,他龇牙咧嘴、忿忿不平地冲着那位老伯远去的背影嘀咕道:“嗤,还说我呢,自己还不是一样?”
庭麟对黄天那句“稍微操办一下婚礼”的原话记得很清楚,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她所想像的那种“稍微”,简直就是大操大办,整个溪源村像是炸开了锅,沸沸扬扬地闹了三天三夜。婚后,已经成为了合法夫妻的黄天和庭麟一起去了当地的派出所,顺理成章地给小黄钟上了农村户口。在当年那种城市化浪潮席卷大江南北的社会背景下,大多数家长都是挤破头颅、绞尽脑汁地想为下一代人转城市户籍,黄天常年辗转于各个大城市之间,有相当了不起的人际脉络网,要想给小黄钟弄个城市户口,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他依然坚持了在儿子生命里的第一个抉择——保留农民身份。乡亲们对他一意孤行的做法很是不解,甚至有人说他脑袋进水了,还好聪明伶俐、目光同样看得长远的头颅猜出了丈夫的用意,未知的未来看不见,但可以预见,正如黄天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说不定哪天政策就变了呢!”这让庭麟不得不佩服于黄天的深谋远虑。二十年后的政策,又会是啥样的呢?
山清水秀,空谷幽兰,荡来阵阵馨香;风隐云逸,绝崖紫藤,泛出层层贵色,又是一个莺飞草长、欣欣向荣的春天,小黄钟家门口那株老桑树一如既往地长出了挂满枝头的桑葚,有紫色的,有黑色的,已经七八岁大的小黄钟经常摘桑葚给邻家一位很可爱,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一张樱桃嘴巴巴的小女孩吃,在孩子容不得半丝瑕疵的眼里,山楂、白枣、雪梨、蜜桃、酸李等等,都吃腻了,就感觉酸甜参半的桑葚好吃。只可惜结得晚、落得早,只有在转眼即逝的暮春时节才能吃到熟透了的桑葚,但也正因为有了这样子一年一次的盼头,孩子总流着甜蜜岁月的嘴里才能嚼出似水流年的滋味儿。那位古灵精怪、俏皮活泼的小女孩学大人们的样儿,管小黄钟叫“四代”,她总是指手画脚地冲着爬到那株老桑树上采摘桑葚的小黄钟叫嚷道:“四代,你怎么老师这么笨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摘那几些紫色的,等他们黑了再摘嘛,真是浪费。”小黄钟心中老是盘算着想打她那条垂至后腰的长辫子的主意,每次因为这个预谋已久的“阴谋”未能得逞而惹她生气时,小黄钟总得捧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吃食,连哄带骗地讨她开心。那是一段像阳光一样温暖,像月光一样美丽,又像星光一样神秘的回忆,很甜,很甜……
清微的春风如一双温柔的玉手,轻轻地拂过青装碧裹的树梢,摇颤的树叶投下一大片支离破碎的光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水晶球碎在了地上。小黄钟用一个小木箱养了一群才铅笔芯那么粗细的蚕,他数过,总共五十七只,尽管那株枝繁叶茂的桑树离自己家铁门不到十米远,可他养的确实有点儿多了,随着小蚕儿渐渐地长大、长胖,并且小黄钟又不忍心让可爱的蚕宝宝吃不鲜嫩的桑叶,因此他就得每天采摘好几次,久而久之,就烦了。于是,他直接把它们放养到那棵盘虬卧龙似的老桑树上,还得意洋洋地佩服于自己“天才”般想像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节被片片绿叶遮笼得密不透风的树枝中间,竟筑着一个隐蔽的鸟巢。人小鬼大的小黄钟后来才从电视上的科普节目中了解到,那时候把他的五十七只蚕宝宝吃得精光,被他所愤愤诅咒的“坏鸟儿”就是与燕子一样,深受人们喜爱的喜鹊。喜欢钻牛角尖的小黄钟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蚕宝宝既不像小狗狗那样会咬人,也不像小猫猫那样夜里乱叫,那么可爱,那么安静,可那两只“坏鸟儿”为什么要把毫无过错的它们吃掉呢?
小黄钟有着一颗既脆弱又坚强的心,他曾因为那位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女孩突然搬家离去而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自从他娘一步一驻足、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他后,他就学会了微笑往嘴上挂,眼泪往心底流,学会了自爱、自尊、自强。在爱像沙漠甘泉般少得可怜的荒芜世界里,要想爱别人,就得先学会爱自己,正如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得自己尊重自己一样,或许,笑着饮砒霜也是一种美丽的坚强。希望有人能读懂自己那颗变化无常、难以揣度的心,可又不希望那个人走进他内心的最深处,如此矛盾的想法让他心中那扇厚重沉闷的石门时而紧闭,时而微启。自卑如他,却一直不肯放下挥斩宿命的利剑,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儿;自负又如他,也终于疲于证明无论怎么暗下毒誓,都不被宿命放在眼里的自己,对于“爱”的离去,他守护着那份永恒而无望的期待,即使爱得淼茫、无望,他也愿意爱得永恒、爱得绝望。喜欢对着镜子里那个“素不相识”的自己傻笑,看,就那样死死地看,一直看到时间在镜子上留下了支离破碎的痕迹才感觉舒服;喜欢在深夜里独自坐在自己家的天台上,抱着双膝,等待着因不归之人而陨落的流星无声地划破黑幕般绵绵不绝的夜空,哪怕是千年等一回,也愿意等;喜欢看雪白之中又带有一丝粉红的二月梨花在微凉的晚风中摇曳,即将远去的风最后为风情万种的花唱一首离别的歌,即将凋零的花最后为花心永驻的风跳一支凄美的舞;喜欢拉开自己卧室那扇墨绿色的铝合金玻璃船,去相拥零下好几度的月光,捧起在被子里捂得暖烘烘的双手,让那在月光下闪着耀眼鳞光的六角形雪花缓缓地落在掌心,熔化成一层薄如蝉翼的水雾。小小的他,却过着真正意义上“风、花、雪、月”的生活,当然,还远不可能上升到品味自然之道、感悟造化之法的境界。
就在两年前,一位高高瘦瘦、长相平平,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人偷走了,不,只能说是“带走了”原本属于小黄钟的爱。小黄钟他爹黄天真的像那轮驾驭着龙车的艳阳,忙得很,他娘庭麟也常年忙着在外头负责一些小型的文艺演出,可以说,小黄钟是他的“荧妹子”嬴荧一手拉扯长大的。以前,年幼无知,并没有多少自主意识的小黄钟确实是管嬴荧叫婆婆,可他敏锐地发现,婆婆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了,在盘起的乌黑亮丽的头发中间,竟找不到半丝半缕的白发。
记得小时候,婆婆经常背着他到离他们家不远的农贸市场上去逛,小黄钟这会儿叫嚷着:“婆婆,婆婆,我要吃冰棒!”那会儿又嘟喃着:“婆婆,婆婆,我要吃巧克力!”嬴荧总是露着温婉慈祥的笑容道:“好好好,别急,只要我们家四代每天都做乖乖听话的好孩子,婆婆就给你买。”路过卖鲜鱼的地摊铺子时,嬴荧问在背上玩风车的小黄钟道:“四代,咱们今天买几条鲫鱼回去好不好?婆婆煲的鱼汤可好喝哩,要不要尝尝鲜啊?”“鱼儿那么可爱,我不想吃它们,可以吗?”小黄钟把下颌搭在嬴荧的肩膀上,嘟哝着嘴巴巴,看了看在塑料大盆子里游来游去,应该是今天早上刚被渔网捕住的黑色鲫鱼,一副有气无力、颓废消沉的样子,为什么活生生的人非要吃了活生生的小动物才感觉舒服呢?人怕疼,动物也怕疼啊!如果,人不吃东西也能饱的话,那么,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事了,不流血,多好呀!鱼儿在水里虽然很没约束,但也很危险,下辈子我不想做鱼儿了,异想天开的小黄钟满脑子都是这样子奇奇怪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