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炎能感觉到右手大拇指根部的骨头已经被那不长眼的子弹打得粉碎了,藕断丝连的手指头在清凉透肤的水流中微微摇颤着,就像折了腰的荷叶在清风中惆怅失落地低头摇晃着脑袋。除了小拇指还能轻微抖动外,仿佛整只右手都失去了最起码的知觉,右手一会儿冰冷得像是被封冻在了冰窟里,一会儿又白热得像是伸进了烫的岩浆里,他终于尝到了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滋味。幽冥之中,他感觉到一股股暖得出汗的水从他的断指处源源不断地流出,已经把他周围的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就像是披上了一件很薄很朦胧的红色袈裟。在残酷又冷酷的宿命面前,小黄炎以惊人的毅力对抗着那种常人所难以想像的疼痛。
披头散发、尝着嘴、吐着血红色长舌苔的死神已经拿着刀站在小黄炎背后的水中了,随时准备收割一个幼小纯洁的生命、品尝一个又嫩又净的灵魂。生命已经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小黄炎真的扛不住第二束勾魂夺命的激流了,他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要从贪婪地残害生灵的死神流着浊黄色口水的嘴中抢回那快要被咽下去的半条命,并不是在宿命所设下的陷阱里做没有任何意义的困兽之斗,实在是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做点什么。不管在任何时候,包括死的时候,他都愿意抽干身躯体最后一丝力量去****愿意干、又力所能及的事儿,无限地接近躯体所能承受的物理极限,如果这样子还不能改变躯体与灵魂相分离的宿命,那再“认命”也不迟,不管结果是否尽如人意,只要真的努力了、付出了,就无怨无悔。的确,人生本就充满了无法预知结果的无耐,很多事的结果皆已在冥冥之中被预定了,既然在乎结果显得很多余,那就学会去享受喜忧参半的过程吧!
终于,那个在岸上向水里疯狂射击、恨不得生吃了小黄炎的男人倒在了血泊中,谁叫他在伏击战打到如此白热化阶段的时候,还敢如此高调地以接二连三的枪声暴露自己所处的位置呢?至于是他的那些同党因他所犯的致命错误而愤怒地结果了他的性命,还是溪源村这边的人干掉了他这个因处于疯狂状态中而在暗林深处暴露得尤为明显的靶子,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今夜的松树林,注定要用不间断的枪声去审判罪恶、去定度正义与非正义,在天时、地利、人和通通占尽的情况下,这场伏击战毫无悬念地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明天的太阳穿过树荫照进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松树林时,一切就都结束了,落叶与尘埃将遮掩凝固的血迹,贫瘠却厚实的黄土地也将用躯体去包容那些游荡于森林中的魂魄,无论善恶,无论美丑,黄土是宽容的、博大的,必以宽广而又温暖的胸膛去融化结了冰的恩恩怨怨。至于善恶有报,那是来世的事了,它管不着,也懒得去管。明日的阳光将在净土与炼狱之间搭起一座贯通天地、沟通阴阳的桥,活着的继续活着,死了的永远死去……
小黄炎仍然能在水里头没约束地呼吸,和平常呼吸并没有丝毫差别,他自己也对这奇怪的现象难以置信,曾一度认为自己真的死了,化成了一只可以用腮呼吸的红色小鲤鱼,或者说就是游荡于深渊中的水鬼。但指骨碎裂,只有一层皮和几根神经还连在一起,几乎等于断掉的右手大拇指以不堪忍受的疼痛感不断地提醒小黄炎——这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的,这里不是碧落,也不是黄泉,而是真真实实的人间。他的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止住了,随之而来的疲倦感与没力气感说明他确实流了不少血。一股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暗流裹起挂花受伤的小黄炎,把他重新推到那个浅紫色水球的中央,那些彩光似乎更加的缤纷炫丽了,从水球内部的镜壁朝四面八方“漂”出去,向来执着地走着直线的光或许是爱上了含情脉脉的水,与之“水乳交融”后也变得随心所欲而改走弯曲路线了。沐浴在那些轻柔温和的彩光中,小黄炎的身心仿佛穿越了太古洪荒,沉浸到了一种宁静淡泊、超然于世外的意境中,右手断指处钻心的疼痛感也因心境的升华而渐渐地消退了下去。他一时之间惊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禁在心中默然自问:血溶于水的羁绊?怎么可能?那总在他身边缓缓流动,怎么也不肯流向其他地方的水流绝对不仅仅是水,倒更像是一丝丝寄神于水流之内的情绪,仿佛亘古之前那种幽怨彷徨的情绪就存在了,一曲悲歌,一直吟唱到了现在。小黄炎的心酸得要死,但还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去感悟、去聆听那随着水流的波动而波动的情绪。小黄炎与生俱来的灵觉很清晰地告诉他:一定有人冲破了阴阳与轮回的重重阻隔,不惜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也要以逆天的形式向他传达一些意思,所以他一定要捕捉到。
那些五颜六色的彩光仿佛美丽的彩虹被揉碎在了荇藻间,沉淀下一个迷离玄幻的梦,身处其中的小黄炎能感觉到蕴涵在水元素之中的生命力在滋润着、轻抚着他右手断指处的伤口。小黄炎记得自己曾死缠烂打地逼问他伯母:“炎想知道,被注定的天命是什么东西?被诅咒的宿命又是什么东西?”“到时候你自己会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你也不可能体会清楚。有些道理,是要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明白的。”忙于家务的冷凇嫂总是这么半敷衍似地回答他,只不过小黄炎不知道,冷凇嫂每次装作心不在焉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都不免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如今,他似乎能够理解那种存在于冥冥之中、难以抗拒的力量了。闭上眼睛的他在依虚之间看见一只断了大拇指的左手向他伸来,浩瀚澎湃的伟力丝毫没有因手指的残缺而减少分毫,完美就是完美,不容质疑的完美,那个一直被他珍含在心中的属于“父亲”的模糊轮廓竟在此时清晰了许多,那只神光缠绕的大手是传说中的“神之左手”吗?他真的看见了发生在上一代人身上的许多事儿,只不过是由零碎散乱的画面组成的。就在那极为短暂的片刻之间,小黄炎弄清了很多以前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也了解到了许多不可能有谁会告诉他的秘辛。
小黄炎豁地一下睁开了眼,脸上挂着略微带有一丝得意的微笑,在心中默然感慨:原来炎爹爹的眼神比炎想像中的还要让人心悸呀,左眼散发着一种淡入清水的淡泊,右眼投放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深邃,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原来炎娘亲恬静淡定的笑容远比炎在梦中梦见的要美,美得像古老神话里的神祗。明明存在却又显得迷离神秘,美得把透亮的空气都染上了流动着的颜色。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眼睛能穿越生死轮回、望断流淌着岁月的滔滔长河、望穿阻隔空间的晨钟暮鼓,而知晓在迢遥的过去所发生的事,或许那邪异的瞳仁应该叫“轮回眼”。想到这里,小黄炎又在心中忿忿不平地咒骂道:“卑鄙龌龊的宿命,你那么喜欢血祭的话,干脆连炎这条小命一起拿去算了,不就是一根无用的手指头吗?少一根又不会要了人命,多一根不算多,少一根也不算少。既然你那么想要,就送给你当点心吃吧!就怕它还不够你这贪得无厌的硕鼠塞牙缝儿。”
如果一截树枝没能熬过冰封千里的冬天而彻底地绝灭了最后一丝生机,那么当春暖花开之时,大树也只能低头保持沉默,让冷风去折断那截枯死的枝干,与其让它成为滞碍新生命生长的累赘,倒不如让它被路过的樵夫肢解,然后火化,至少它的“葬礼”也为这苍凉的人世间增添了些许光和热。其实人与树一样,一旦心死了,就只能如行尸走肉般,沉沦于滚滚红尘中,至死也得不到灵魂上的解脱。一切的存在因价值而存在,而价值的失去就意味着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小黄炎很果断地用左手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巧玲珑却又锋利无比的匕首,那是他之前为这次行动而特地准备的,真到被逼到进退维谷的时候,他宁愿选择自行了断,也不想被魔鬼所玩,因为魔鬼的手很“脏”,他怕“脏”。不过现在看来,那把匕首用到了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自残!虽然没有自杀那么悲哀,但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均匀地喷着小水泡。似乎已忘记自己是身处于水中的小黄炎使出吃奶得劲儿撑平已经不听使唤的右手手掌,尽量攥紧在那块不知为他挡住了多少颗子弹的巨石上,左手攥紧那把估计是用玄铁打造而成的黑色匕首,狠狠地斜劈而下,他知道水中的阻力很大,万一没办法一刀解决,那就得来第二刀。不!真是那样子的话,小黄炎肯定会崩溃的,因为光忍着疼痛拿起不长眼的匕首,就已经把他身躯体仅存的一丁点力量抽得点滴不剩了。尽管溪水中的七色彩光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他伤口处的疼痛,但说“不疼!”依旧是假的,所以那毅然决然的一刀用上了小黄炎吃奶的力气。
在那些朦胧梦幻的彩光的映衬下,雪白的刀锋在水中划开了一道很有弧度感的激流,像一匹寸许宽的白色玉带。那饱饮了血水的匕首没有辜负小黄炎的期望,一刀就斩断了那截已经完全废掉、几乎等于断掉,却久久不肯与手掌分离的大拇指。早已止住的鲜血又一丝一丝地渗了出来,不过渗得很慢,似乎躯体的血液已被之前的那块创伤抽得犹如一口干涸的枯井那样,点滴无剩了,那截僵硬如铁的断指向幽暗深邃的水底缓缓地漂落下去,那状态就和秋天里飘落的枫叶一样,仿佛在无声地唱着生命的赞歌,决然地跳着谢幕的舞蹈。小黄炎的瞳仁里闪过那截断指渐渐模糊的影迹,又闪过如三千弱水般柔得化不开的彩光,最终定格为很明显的紫色。或许是因为那些彩光之中,纯粹的紫色占了一大半,以及这方被那个水球所笼罩的水域本身就呈现出由蓝凝紫是色彩。
上苍似乎不像是在考验小黄炎的想像力,倒更像是在打击他本就敏感的神经,诱使他去追寻那段失落的记忆。小黄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如此怪异的事儿?难不成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就被预定了的?那截被流水洗去斑斑血迹的大拇指始一扎进水底深处微微发凉的泥沙里,小黄炎下方的水域就爆发出一片炽烈又绚丽的紫光,于一瞬间把这里所有的水都染成了充满高雅气息的紫色,就像一团在水中熊熊烧的紫色天火,去超度那些性本善,却被宿命多去安息之归宿的魂魄。渐渐地,那片神秘莫测而又不容窥视的紫光褪去了璀璨耀眼的光芒,开始变得温婉柔和起来。光看着那团神圣紫光就能够让人品味到一种天高云淡的超然,就可以使一个人的心灵沉浸到安宁祥和、毫无纷争的净土中去。紧接着,一小团柔情似水的紫光从漆黑的水底缓缓漂浮起来,像秋天里纷飞的蝴蝶,又像袅袅的炊烟。小黄炎定神一看,发现那里头似乎包着一样跟他刚刚失去的那截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当那一小团包着神秘物品的紫光漂到小黄炎身前时,他不由自主、又显得十分顺其自然地伸出手,很随意的一个动作,竟充满了先天地而生的神韵。可他一抓到那团给人以如梦似幻的玄觉的紫光,它就如一个泛着紫光的泡泡,瞬间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