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洁净的屋子,在漆黑的夜里寂静无比。
寒冬冷冽,冰天雪窖,而此时屋内的冰寒,却已深深隐没于炽热的焰火以及动人的欢笑之中。
飘然的炉火傲然闪烁于严冬之季,似是一首高昂的乐曲,鸣唱着漆黑的深夜以及纯白的大雪,唤醒了无数个沉睡在深渊中的迷途少年,点亮了无穷的仓皇昏暗。
同时,也点亮了这间安详、雅致的屋子。
壁炉上绵延的焰火,泛黄了屋内的每一处角落,温暖的光辉攀爬上冰冷的屋顶,静谧地俯视着围绕木桌而坐的阿野与流子云。
窗扉并没有完全合拢,狡黠的雪花透过缝隙悄悄溜了进来,轻落在两人身上,使阿野感到一丝刺骨的寒冷,但也只是持续片刻,便被蒸发了。
阿野不禁打了个抖擞,轻挠了下鼻子,对流子云笑道:“今天可把我累死了,想不到子虚山这么大啊。”
流子云面上浮起了一丝傲然之色,轻笑道:“那是自然,你今天所去过的地方也只是子虚山的冰山一角,往后有时间的话,我待你逛个遍。”
阿野心中一阵高兴,哈哈一笑,道:“好啊。”
流子云看着他一副心神向往之色,心中也是一阵暖意,可他忽然沉吟了一会,似笑非笑道:“小师弟,你可知雪是从何而来的?”
阿野眉头轻轻一皱,似是有些不知流子云为何如此一问,但他倒也没有多想,回道:“自然是从天上来的。”
流子云淡淡一笑,接着道:“那天又如何而来呢?”
这一问,阿野不由一怔,他只知道生灵还未诞生时,天地就成了,但却从未想过天是如何而来的。
他深深的看向流子云,张大了嘴巴,却是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流子云也倒是沉住了气,含笑凝视着阿野,一语未言。
两人对视许久后,阿野忽然喘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流子云沉默了一会,忽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轻轻地推开了窗户,但见大雪呼啸而入,仿若汹涌的暗潮将这件屋子点点吞噬。
月光倾洒在他的脸畔,流子云任由雪花在他的身上放肆拍打,他神色依然是那么的从容。
风花雪月下,烛火摇曳中,他的身形竟看上去有些模糊,似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说是潇洒的话却又多了一份不解风情的落寞,说是文雅的话却又多了一丝踏天辗地的狂热。
阿野看着他望向窗外的背影,心里竟莫名地涌起了一阵悲情,他突然觉得眼前潇洒男子竟有那么几分的落魄。
流子云缓缓的转过了身子,对着阿野轻轻一笑,道:“你感受到了吗?今夜的雪,格外温柔。”
这一刹那,阿野的脑海忽然“嗡”地一声巨响!
这原本是一句特别温情的话,只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对他来说仿佛是天底下最为险恶的诅咒,一下又一下的回荡在他的心底,就像是一柄残酷无情的匕首,将他的心脏一丝又一丝的剥了下来。
阿野的脸色忽然变得异样的苍白,心中莫名的恐惧如无穷无尽的黑暗般,疯狂地将他撕裂开来。
他的心仿佛已扭曲了,而这句话传进在他耳中时也扭曲了,扭曲成了另一句久违的话。
“你感受到了吗?今日的蔷薇,格外鲜红……”
流子云的那句话使他想起了这句话,而这句话又使他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瞎了眼的人,那个使他感到心神颤抖而又束手无策的人,那个夺走他青丝的人。
这句话是那么的清晰,却又是那么的遥远,虽是优美,却又凄凉,仿佛这句话中隐匿着数不尽的痛楚与无奈。
而那个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阿野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那个瞎子实在是太神秘了,而对于神秘之人了解的越浅越好。
自从他上了子虚山时就已渐渐淡忘了那个瞎子,可此时,流子云这么一句与他相仿的话,忽然又把他带到了回忆里去。
这一刻,阿野突然又想起了别黎楼的故友们,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虽然只过了短短十几天,可对他来说却如隔三秋。
他想着想着,心里忽然跳出来了一个冰冷的念头:那个瞎子为什么要拿楚人的青丝?
想到此处,他整个人都似僵住了,他之前只是为守不住青丝而感到自责,以及吃惊于那瞎子的道法之下,却从未想到这个问题过,当下他心中越想越多。
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而那瞎子又会不会祸害于她呢?
森然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仿佛在焚烧着他瞳孔里的血丝,他的心如琉璃般破裂了开来,不祥之兆仿若妖魔般在他心脏内尽情放肆,准瞬间,他的脸色已从苍白转化成了惨白。
流子云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如此转变,见他好久也没有恢复神色,终是走到他的面前,关怀道:“小师弟,你没事吧?”
阿野这才回过神来,但他的呼吸仍然非常急促,当下虽然没有再想下去,可心中不由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回别黎楼去看看究竟。
又过了一会,他的面色已渐渐舒缓了过来,他长出了一口浊气,勉强露出笑容,道:“没、没事。”
流子云心中这才一松,含笑点头道:“没事就好。”
刚说完,他又忽然问道:“我刚才问你的话,可还记得吗?”
阿野重新看向了他,道:“天是如何来的嘛,我当然记得。”
“那就好。”流子云笑了笑,道:“你先将眼睛闭上。”
阿野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多问,很快地就把眼睛闭上了。
火光摇曳,在风雪之中忽明忽暗,偶尔发出“劈啪”之声。
流子云先是沉吟了一会,接着目光忽然一闪,空空荡荡的右手中竟是多了一团躁动的火焰,他将右手小心翼翼地向阿野的身畔伸了过去,然后笑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阿野紧闭着双眼,但觉一阵又一阵的炽热在身畔轻微起伏着,当下马上开口道:“好热啊,你不会把房子烧起来了吧。”
流子云轻轻一笑,手中的火焰渐渐地灭了下去,只是火焰刚熄,他忽然又将右手五指张开,向前一撑,刹那间,竟有一阵疾风自他的右手掌心中刮了出来。
当下他又问道:“那你现在,又感受到了什么?”
狂风呼啸,窗扉在风中摇摆不定,阿野只觉一阵汹涌的气势迎面扑来,连地上的椅子都已有些不平稳了,不由失声道:“怎么起大风了?”
流子云将右手轻轻放下,而那阵狂风也转眼消逝了,他静静地凝视着阿野,微笑不语,过了那么一会,忽然道:“你睁开眼睛吧。”
阿野瞪大着双眼望着流子云,然后又向周围看了看,心下奇怪,困惑道:“刚才怎么回事啊?”
“你别管怎么回事。”流子云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望向窗外,笑道:“你觉得眼睛重要吗?”
阿野几乎想也没想,就答道:“当然重要啊,没有眼睛还怎么感知东西。”
流子云淡淡一笑,又看向了他,道:“那你刚才闭着双眼,怎么也能感受到火与风的存在?”
阿野想了一会,又答道:“我感觉到的啊。”
“那你能说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流子云道。
阿野愣了一下,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干瞪了他一眼,道:“这个我还真说不出来。”
窗外,雪花乱坠,流子云忽然笑了,笑得潇洒极了,他缓缓道:“常人只知人有视、听、嗅、味、触五感,却不知五感之外,还有着一种无形无体的意识感应。”
阿野听得投入,点了点头,问道:“我之所以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火与风的存在,就是因为这种意识感应么?”
流子云笑着道:“不错,意识感应是一种知觉。”
阿野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可这意识和天是如何而来的有什么关联?”
烛火在屋内忽闪忽暗,温和的火光透过流子云白净的脸庞,显得儒雅而又圣洁,只是这儒雅的背后似是又刻着一道坚毅,圣洁的背后又似是隐匿着一层黯然的光辉。
他神色竟是忽然一正,看上去有些庄严,就像是在面对着磅礴的天威,缓缓道:“心生意,意生念,尘世间诸般浮云变化,也只不过是在一念之间,而天又何尝不是由念而生的呢?”
阿野不是很明白,问道:“这意与念究竟是什么?”
流子云笑了笑,道:“意指心中所思,而念……”说到这他望向窗外,沉默了半响,然后又重新看向了他,道:“念就是所有,却又一无所有。”
“念是所有,却又一无所有……”阿野不断的呢喃着这句话,过了好一会,才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是不太明白。”
流子云微笑道:“你并未触道,如今与你说这些,却是有些繁琐。你现在只要明白道随心而动,心随念而动,所以道就是念,就是随性,就是一种执着。”
阿野听着这话,不由沉思。
过了许久,他看着流子云,道:“可我常听人说,成仙之人须得抛下七情六欲,撇开凡世间的所有执念,而你又说道就是执着,随性。如此,修道之人还怎么成仙呢?”
流子云眼睛忽然一亮,有些吃惊地看向阿野,笑道:“想不到你初涉大道,便能想到此处。”
阿野见着流子云夸奖自己,心中难免有些得意,欣喜地笑了笑。
流子云接着道:“曾有很多得到有成的高人,都像你这样说过,可道就是执念,哪有这么容易放下?他们最终虽是放下了执念,可非但没有成仙,反而还沦为了没有道法的落魄浪子。”说到这,他言语突然一顿,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但历史上,有一个人却是成功了。”
望着阿野惊讶与好奇的神色,流子云倒也没接着说下去,只是笑道:“所以,成仙之事不能有绝对之说。”
雪,似乎又大了些,流子云的神情在火光中看上去竟有些莫名地仓皇。
他说完之后,又沉默了很久,叹道:“只要是人怎么能放的下欲望,怎么能轻易放下你的追求?”
“我们完全不用被仙这一字所束缚,我们完全可以活得更自由,更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