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很暖,那一束束照向大地的和煦阳光,像极了在晴空中飞扬的淡青色丝带。
阿野望着系在左臂上的淡青色丝带,惬意的漫步在云暮城的大街上。
自从西凉川走后,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了,阿野在闻人府邸中闲来无事,便按耐不住心中的野性,偷偷地溜了出来。
不知为何,自阿野上街以后,便一直隐隐觉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有个人在偷偷地注视着自己,确切的来说不是目光上的注视,而是精神上的注视,更确切的来说不是注视他这个人,而是注视着他左臂上的丝带。
阿野使劲摇了摇头,将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甩向体外,深吸口气,继续在大街上行走着。
大街曲长而又磅礴,仿佛地上的每一粒尘埃都在叙说着一段昔年往事,四周坐落着五花八门的店铺,城池庞大却有不空旷,热闹却又不喧嚣,每一个平民都在认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平淡而满足的过其一生,他们淳朴的笑容勾勒出了云暮城的繁华。
阳光无限好,阿野的心情也十分舒畅,他哼着小曲,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对周围每一件东西都充满着好奇,他走过了这条古街,还踏过了一座小桥,又拐了几个弯,忽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巷。
小巷两旁古屋环绕,昏暗无边,没有一丝阳光能穿透进来,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又阴冷,一股凛冽的诡异气息从小巷深处缓缓地蔓延过来,攀上了阿野的心头,仿佛小巷的尽头便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没有灯光,没有烛火,没有人声,只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传来沉重的虫鸣声,声声凄切,阴森而又诡异。
此时此刻,他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野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在此过多停留,正欲回头走去时,前方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琴声。
在这阴冷昏暗的小巷深处,竟有个雅士正在心若止水的碎碎抚琴。琴声时而高如苍穹之上,时而低如一些瀑布,时而宏如金戈铁马,时而凄如泪珠滴水,此乐仿佛来自天堂明月间,又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处,这一阵阵琴声虚无缥缈,可又偏偏如此真实。
阿野听着听着竟恍惚间迷失了自我,他已被这种琴声吸引了过去,他已情不自禁地踏入了小巷的昏暗之中!
琴声响过,歌声又起:
“月已归,人憔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黑暗昏沉的道路往往都是短暂的,当歌声止住之时,阿野已踏出了小巷,久违的阳光迫切的照射过来,无言地穿透他的瞳孔,进入他的思维,使他短暂的感到了一阵恍惚。
他揉了揉双眼,小巷的尽头,竟是另一片天地。
放眼望去,前方竟有小桥流水在阳光下绽放着耀眼的光辉,傲慢不羁的蔷薇攀上纯白色的围墙,贪婪地吸允着清新的空气,有彩蝶在绿从中翩翩起舞,如同阿野左臂上的青丝,在微风轻抚下而含苞待放。
他踏过了小桥流水,前方七步处,伫立着一座静谧的亭子,微风徐徐吹过,阿野舒适地将眼睛半眯起来,向亭内放眼望去,只见,亭中正中心坐着一个神秘而又模糊的男子。
出于好奇,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终是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他的手苍白却有力,他的眼溃散却有神,他已不在年轻,可他那咄咄逼人的神采却不是任何一个年轻男子可以匹敌的,仿佛他身上有一种令人眩目的光芒。
他缓缓转过头来,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他空洞的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落寞,那混浊的瞳孔中似是残留着千古的唏嘘。
然后,他淡淡的望了阿野一眼,只是平淡无奇的一眼,却仿佛看透了阿野的身心!
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袭上阿野的心头,此时阿野就像一张透明的白纸,被眼前男子无情的俯视着,阿野强忍着心中的惊骇,也将目光轻轻向他迎去。
两人无言地对视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唯有淡淡的蔷薇花香,若有若无的袭向稀薄的阳光。
男子沉吟片刻后,收回目光,又平静的坐回那里,出奇的静,非同一般的静,仿佛静的连心跳都已停止!
阿野默默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寂静男子。他的身形略显单薄,可是,仿佛狂风来袭,也不能使他有半分动容。还有他那混浊的瞳孔,竟是死灰色的,仿佛瞳孔深处,埋藏着无数的秘密。
阿野心中莫名一阵唏嘘,冷汗不经意间已在他掌心里点点的化了开来,可他性子倔强,眼前男子再怎么骇人,他表面上也不会有一丝畏惧,笑了笑,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琴还弹的蛮好的嘛。”
男子轻抚着身前古琴,默然不语。
阿野看着他缓慢而又优雅的抚琴姿势,一时竟忘了说话,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接着道:“你是聋子吗?”
男子抚琴的手忽然一顿,似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然后缓缓转过头来,望向阿野,苍白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淡然的笑容,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无穷无尽的黑暗,缥缈而略带人间沧桑,道:“不,我是瞎子。”
阿野一怔,瞎子?瞎子怎么能看见东西?
男子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了笑,又道:“我眼睛虽是瞎了,却能感受到许多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阿野无意中戳到别人的缺陷,心中不由一阵愧疚,正在思索如何道歉时,那男子忽然又开口了。
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出亭子,轻轻摘下了一朵红色蔷薇,放在鼻尖微微一嗅,笑道:“你感受到了吗?今日的蔷薇,格外鲜红。”
墙上的蔷薇,很红,真的很红,红的像血管中砰然悸动的鲜血,红的像烙印在情人眉心的朱砂,红的像凡世间最渴望嗜血的妖魔!
阿野望着他手中的那株血红色蔷薇,砰砰乱跳的心似是忽然沉入了冰谷,他只觉眼前男子神秘莫测,心中虽是骇然,但当下更多的却是好奇,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不知前辈姓名?”
男子身形忽然一颤,更显落寞了,他沉吟片刻,自嘲一笑,悠悠道:“名字?我的名字早已淡忘了……”
阿野本以为他是某位隐士高人,可得知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时,心中又是不解又是好笑,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莫非这人是个疯子?
思忖间,那男子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阿野的面前,他默然不语,但是那双瞎了的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阿野的左臂上的那条丝带!
淡青色的丝带,如水般的丝带。
男子痴痴地望着丝带,神色时而悲切,时而欢喜,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阿野略感意外,干咳一声,道:“前辈……”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不知为何,眼眸已经湿润了,难道瞎子也会流泪吗?
还是,这条丝带太过耀眼,太过多情?
他漠然一笑,望向阿野,道:“小兄弟,你左臂上的那条丝带送我如何?”
阿野惊叫一声,连忙摇手,笑道:“前辈,我身上别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唯独这条丝带却是死也不能送给外人。”
那男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从淡淡的悲凉变成了几许狂妄,他瞳孔一缩,那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又突然从他那单薄的身形上散发而出,冷冷道:“死也不给吗……”
天地间忽然阴沉了下来,连漂泊而过的微风也变得刺骨了起来。
阿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抓紧了左臂上的丝带,神色坚定道:“死也不给!”
“哈哈哈……”男子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凄凉而又疯狂。这一刹那,他站立在狂风中,站立在苍穹之下,站立在落叶之间,风云变色!
“小兄弟,得罪了。”男子略微发白的眉毛一挑,眼神中有道光芒一闪而过,然后,直勾勾地望向阿野,仿佛在他目光深处是无尽的虚无。
阿野被他这一望,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亿万只丑陋的蚂蚁贪婪地咀嚼着他的脑浆。
男子看了他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淡淡道:“无念。”
这一刻,冷冽的狂风忽然停止了呼啸,那空中漂泊的落叶停止了坠落,那清澈透明的河水停止了流动,周围陷入了一片灰白色的死寂,一切都已静止了!
沉如大海,寂如冰山,一切尘世间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这男子无情剥夺了。
阿野全身上下似是都被冰冷的枷锁禁锢了,一动也不能动,冷汗不断地沿着脸颊滚落了下来,落到半空中时,忽然结成了寒冰。
这到底是怎么了?
男子笑了笑,轻轻地将手伸向阿野的左臂,解下了那条淡青色的丝带,他将丝带捧在手里,静静地凝视着,黯然不语。
他的脸,慢慢出现凄凉之色,甚至有那么几分痛苦,似是忽然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难道瞎子也能看见东西吗?或者他没瞎?
阿野不知眼前男子为何这么想要得到这根丝带,欲想阻止,可身子动不了,欲想开口,可话也说不出,只能眼巴巴的目睹着整个过程。
那男子忽然收起了丝带,深吸口气,一语未发的转身走去,他的步伐跨的很大,仿佛对前路的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溪流上静止的波光倒映在他的背影上,犹如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无情的揭示着往昔的悲伤岁月。
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都多多少少的深藏着几段往事,或是喜事,或是悲事。
而这些不堪入目的悲愁往事,是否会得到上天的怜悯呢?
还是,终究要独自与光阴默默地承受着那一丝又一丝袭上心头的痛楚?
或是,随着时光无情流逝,慢慢淡忘……
他是否明白,酒越喝越愁,愁越种越深呢?
波光下,男子脸上的愁意更浓了,他空洞的目光默然眺向远方,相隔无数日夜,在那遥远地方,是否也有个人影孤独伫立在原地呢?
他忽然笑了,笑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微风拂过,溪水唰唰流动,落叶又在风中年少无知的流浪着,蔷薇花孤傲竖立在墙头,阳光下,犹如凄美的多情少女,随着男子的远去,四周一切又恢复了原有的色彩。
阿野望向空空如也的左臂,心中不由一酸,青丝已失,唯有那熟悉的清香依旧残余在他的左臂上,长久不散。
也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