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二月风雪寒。
大雪已下了许久,天地间寒风呼啸着苍茫,肃杀了万里。而今风寒不减,其势更甚。雪势西起昆仑一路蔓延至终南山山脚下。却于此,便片寸不前。但山顶却孤寒依旧。风雪中一袭紫袍裹着松形鹤骨的道人昂首立在巨石上,银线刺绣了太极八卦的道袍在猎猎山风中翻腾不已。
老道拢袖,负手而立,一双浊眼独望苍茫。万里风寒,竟不能近身半寸,只是雪势渐盛,渐渐隐没了他的身影。
“它就要来了么?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可是它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因果既定,结局任凭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老道只一声叹,随即转身。却见一袭青衫在后,肤如玉脂,目若朗星,腰身修长挺拔,于风寒之中不动丝毫。他的肩头已然落满了雪。青衫少年见老道转来,缓缓行了一礼,双手递上拂尘。
“何事?”老道接过,随手一甩,那接连了数月的雪只回风一卷,竟便散了!但那少年只是淡淡的看着,而后缓缓开口。
“昆仑派人送来了封信。”
“说了什么?”
“南离前辈新近收了名弟子。”
老道一双浊眼忽然明亮,“天资如何?”
“玉列九阶,九阶皆启,耀如光明!”
摆着拂尘的手霎时顿住了,老道的脸上有了一丝震惊。“竟有如此天资!”忽然看向那少年:“此话当真?!”
少年直了直腰身,从袖间抽出封信,双手呈上。“信里是这么讲的,师尊若不信,可以过目。”
“不了,想来他也不会以此戏弄我。”老道一摆拂尘,转头向昆仑看去,轻声呢喃,“天人之资,是他?可因果会来的如此之快么?分明时候未到,又莫非是天意如此……也罢也罢,”老道迈下了巨石,对少年道:“走吧,随我去看看。你先备些东西,做道贺之用。”他行了两步,却见少年还站在原地,便又转头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少年微微一笑,“师尊可知这是南离前辈收的第几个弟子?”
老道托颌思索:“该是第五个了吧。”
“那师尊难道就不打算收徒么?”
老道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开口,“时候未到。”
少年听了,忽然收了笑容,“我跟随师尊四千三百年有余,自南离前辈收第一个弟子起,至今也已过了三千年。而如今他座下已然五徒,前四人里境界最低的也是金丹大成。”少年的脸色愈发的严肃,“但四千三百年来师傅从未提过此事,难道师尊就不心急么?”
老道一摆拂尘,笑道:“你不就是了么。”
“我和师尊到底什么关系,师尊心里清楚。”
老道不语。
“那场雪,是天意吧?”少年看着未消的积雪,忽然开口。
“嗯?风雪交替,四季变换,本就是天意所为。”
“其实师尊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老道变了脸色,言语中有些震惊,“莫非你看到了?”
少年笑笑:“你说呢。”
老道忽然沉默了。
“师尊挥手便让那雪散了去,修为已然以臻化境,怕是能和天道相抗。但师尊莫非是忘了么?那个劫,就算是以师尊的修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少年又是一脸平静,言语轻缓。
老道只是叹息。
少年又言:“所以师尊到底是该收徒了。此时若不留下道统,那时身死道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应当如何我都知晓,无需你多言。”老道一摆拂尘,转身,只把背留给少年。
听此,少年无奈,“师尊你又推脱,反正都是迟早的事,何必如此呢?”
老道摇头叹息:“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唉。”这下少年不说话了,只是长叹。
“罢了,走吧,往后也不必再提此事。”老道言罢,拂袖而去。
……
昆仑道上,东泽山,平乐村。
风雪既停,但寒温未减,窗棂上仍结着白霜,而地上也已然堆起了层一尺深的雪,四下里只弥散着冷寂。此时仍不是出行的好天气。但三里外,一队人马正拾道而行。不用半个时辰,便至村口。一人从人群中越出,踏在白雪之上,稍稍运势,气沉丹田,卯足了气力,一声喊出:“大王驾到,草民来见!”顿时风声振荡,抖落了树梢上的雪。而那一声呼喝一路卷风而去,惊得村民纷纷披衣而起,躲在门后小心窥探。
少时,一位布衣老者蹒跚而至,身后只跟着一个少年。只隔远处望那山匪的阵势,老人心里便生了些许凉意。刚俯首行礼,话还未出口,那匪首粗犷的声音便到了耳中,“你是这儿村的村长?”
“是,是。”村长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的瞥着,但见那匪首的身形果然与他的声音一样粗犷彪悍,浑身肌肉虬结,太阳穴微微凸起,在如此风寒之下只一件皮甲外披着黑色大氅,必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而他身后一众山匪清一色的皮甲披身,腰挎砍马缭风刀。虽都压着煞气,但眼中逼人的锐气却是藏不住的。在他身旁的一人看着短小精悍,但立于雪上良久,却不曾下陷分毫,怕是轻功极好。
村长心中暗自叫苦,做山匪能做到他们这么有样,这辈子也是值了。
“那好!”那匪首大手一挥,“咱就把话放开了说,兄弟们最近手头紧,缺银两,你这村长带头让大伙儿凑点钱,不多,三百两就成!”
“三、三百两?!”老村长大惊失色,“大王莫要说笑,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得半两银子,你让我们哪里去凑三百两给你?”
“不给也成,我就从你村子里带几个人走,充个数。”那匪首虎躯前倾,面庞缓缓迫近,压着声音道。
“这更是使不得!”村长连忙摆手,但一句话才刚出口,他便噎住了。一把丈二寒刀横在他的脖间,没有人看见那匪首是怎样出刀的。
刀上寒意刺骨,村长的冷汗已然湿了内衫。凛冽的刀锋只消再进半寸,他便命绝当场。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方才两件,选一样。”那匪首晃了晃手中的长刀,昂首道。
“这、这”村长心中恐惧,已然说不出话,两股战战,几乎要瘫倒在地。
突然间,身后的少年向前一步。两指闪电般地扣住了刀锋。那匪首眉峰一挑,欲抽刀回鞘,但任凭他如何用力,刀竟纹丝不动。心下猛然大惊,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僵持之下自知对方武功不弱于自己,遂面色一凛,道:“在下梁十七,敢问阁下名讳?”
少年松了手,却不做回答,只问道:“梁十七?青鸣城的那一个?”
“你认得我?”
“青鸣城有名的锦衣卫,黑白两道都在你手里吃过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没想到你位居总旗,堂堂百户,竟也干起了山匪的勾当。”
“我早已辞了职务,现在和锦衣卫无半点关系,做什么勾当也早就无所谓了。”
“可你手里还拿着这把绣春刀。”
“因为我这辈子只用惯了这一把。”梁十七抚摸着刀刃,眉宇间隐有些许悲戚。刀中无数冰纹自吞口沿刀身交错而上,在日下凛冽着寒光。忽然刀光如雪!须臾间,梁十七挥刃斩出,一时寒意大盛。这一式已然暗含了内劲。但刀势还未完全展开,便停在了半空。
锋锐的刀刃上扣着少年白皙的手指。
“嗯?想出其不意?这一招我以前用的多了。”少年微微一笑,忽然面色一凛,指间真气吞吐,猛然一震,刀刃尽断。余下的劲力沿着刀身迸发而入,梁十七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刀柄差点脱手飞出,险些连身下的良驹也未能站稳,退开一丈外。
梁十七看着刀身的断口,心下骇然。这把绣春刀作为朝廷的制式兵器,坚硬程度绝非寻常刀剑可比,但竟被对方两指震断。而自己暗含的那一道内劲,寻常人等就算接下,也必然伤及肺腑,但入了那少年体内,竟如泥牛入海,被生生化解。
一招之下,他已然败尽下风。
“别不自量力。”少年尤在原地,不动分毫,言语中无甚喜怒,神色淡然。
“嚣张!”马后一人向前,神色愤怒,怒喝一声,正欲拔刀相向,却被梁十七伸手拦住。
少年微微皱眉,叹了一声:“不知好歹,看来不必留手了。”一时间,风卷如龙,一道真气自掌间发出,竟缓缓凝成一柄有形无质的长剑,少年握住,腾身跃起三丈之高,舞剑一圈,绵绵不绝的剑势带起千里长河般的剑光,一圈舞成,终成一道凛冽的剑气,猛然斩下。
霎时间,积雪四散,一道剑痕在地,宽有两丈深达数尺,骇人心目。
“如何?”少年落回原地,理了理一袭胜雪的白衣,淡淡说道。
梁十七满脸惊容,惊讶地看着这一剑之威,想不到对方的剑气竟强绝如此,气由心生,已然是会意通神的境界。心中不觉苦笑。想他习武数十年,一身真气修为足以震慑青鸣城的黑白两道,但对面的这个少年,分明年岁不及他,却已是剑仙一流的层次了。
“甘拜下风!”梁十七翻身下马,俯首抱拳道。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少年拂袖,正欲离去。
梁十七心中一紧,一咬牙,道:“还未请教阁下名讳,怎甘愿离去?”
少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陆阑珊,呵,无名小徒罢了,不知还可入得梁总旗的耳否?”
梁十七苦笑道:“陆兄说笑了。在下无意冒犯,扰了陆兄的清净,这便告退,不再打扰。”
“恕远不送。”
……
此时三里外。
寒日当空,已是午时,山匪来时的那条路此刻却是空荡,少时,才见两条斜影不慌不忙地从远处行来。一老一少一青牛。老道坐在牛背上眯着眼,神情自若,少年在其后一步一步地跟着。
其实微羽生很无奈。他们已经这样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一个时辰前师尊紫阳道人在终南山顶静观天象,那时师傅难得的一脸肃穆,他也就陪着他正经了一会儿。后来微羽生给他师尊捎了昆仑的口信,于是二人便下了山。只一下山,师尊便又是一副懒散模样。微羽生摇头叹息,终南相距昆仑千里之遥,此时他们才行出了家门口多一点,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到。不过微羽生下山之前就料到此行必定如此,毕竟师尊的喜怒早已被他摸得八九不离十。倒是苦了这青牛,可怜它每日三个时辰的午休今天被他师尊亲手砍掉了一半,还没睡够就从牛棚里被拉了出来,从山上一直走到这里。微羽生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师尊拉牛的场面,恐怕这辈子怎么也不会相信原来人真的可以拖着牛跑。现在这青牛仍是惺忪着睡眼,一条牛舌耷拉在外,要不是它膘肥体壮的很,怕是真就命绝于此了。
于是微羽生就有些惆怅了,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浪费时间了?想他过去的四千三百余年里,一直潜心修道,一身修为已然出神入化。一想到这里他就更惆怅了,以他的修为,他本来是可以用飞的。
“师尊你这么任性真的好么?再这样慢吞吞地走下去怕是明年都到不了。即便南离前辈身为昆仑掌教,气量之大断不会和你计较这些,但你这样拖到人家徒弟都长了一岁,实在欠妥。”思量间微羽生已经走在了前面,终于忍不住向他师尊抱怨。
“慌什么慌什么?如此行路便可,何必着急?人生苦短,还是要多欣赏沿途的风景嘛。”老道摆着拂尘开口,眼都不曾一睁。
“人生苦短?”微羽生摇首无奈道:“师尊你说笑了。想你修道随便闭关都是百年。这种不要脸的话还是少讲为好。况且那场雪延绵万里,师傅你就是再走上十天半个月能看到的也只有雪。师傅若嫌看不够,等回头回了终南山,以后我天天给师傅祈雪观赏,如何?”
老道却不回答,只一脸鄙弃。“真是逆徒!哪有徒弟说师傅不要脸的?”
“诶诶诶,你我不过以师徒相称,有名无实。逆徒这词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唉。”老道叹了一句,“我算是管不了你了。”
微羽生忽然停住了。
老道一愣,心下微微一惊,心想这小子莫不是开窍了不成?稍向旁瞥了一眼,忽见微羽生起了云驾,瞬息便在十丈高空。上头遥遥地传来他的声音。
“师傅,前面好像有人劫道欸。”
“什么!”老道眼中精光四射,浑身腾起一股无边的王八之气,“哈哈哈,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好徒儿跟上,随为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去!”语罢一拍青牛,那双有些迷茫的牛眼中竟忽的闪过一道精光,气势猛然腾起,飞也似的向前奔去,带起漫天的雪尘。
微羽生落地整了整衣袖,无奈道:“话还没说完呢,跑这么快。呵,想不到这群山匪竟会栽在一个少年手中。那少年倒也非同寻常,一身剑气竟动神鬼之机,有几分昆仑的神韵。莫不是昆仑中人?可昆仑弟子从不轻易出山,但有此事也绝不会待在这种小地方,更不会和山匪对恃。但眼下这情况……想不通,罢了,先去看看吧。”随即一挥长袖,又起了云驾跟上。
再说那老道,座下青牛飞奔神速,三里之遥竟不需片刻,瞬息便至平乐村村口,到了那少年跟前,大袖一挥,陆阑珊只觉眼前缭乱,便被收入了袖中乾坤。
梁十七微微一愣。他原想先行告退,正欲离去时,竟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老道,一挥袖对面那少年便被收了去。心下惶恐不已,那少年剑仙一般的人物,竟连反应都来不及,这老道莫不是神仙一流的么?
正愣神间,又一阵雪尘翻滚而来,众人皆掩口鼻,待散去时,那老道已在几里外,梁十七这才看清那老道座下还有一青牛,正一路狂奔。众人只望得一只狂扭的牛大臀,那周身浑绕的王八之气令他们望而生畏。
耳边又忽的听得一声风疾,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一个少年驾风疾行,白衣翻飞,身下云气氤氲,一副超脱红尘的气派。
梁十七顿时呆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些幻灭。那数十年苦修的武功正是他一身的倚仗,但如今看来,竟只是徒惹人耻笑的宵小把戏么?
忽然他抛却了那把断了刃的绣春刀,解下衣甲,转身弃之于地,自语道:“就此别过吧。”言罢回身踏步而去。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远日的冷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