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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他心中将充满田园诗一般的宁静,尊贵的夫人!”贝伦斯顾问说。说时,他将露意丝·齐姆逊的手握在自己那两只铁铲一般的巨手里,鼓起一双充血的蓝色风泪眼死死地望着她,“我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他将获得善终,不需等到出现声门水肿和其他讨厌的症状;这样就减轻了他许多痛苦。心脏会迅速失去功能;这对他好,对我们也好。我们自然将尽职尽责地抢救,给他打樟脑针,不过作用看来不大。临终前他将昏睡很长时间,做一些愉快的梦,我想我能够向您保证。要是临终时他不是正好睡着了的话,那也只会有一个短暂而不明显的转换过程,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您可以放心。这件事从根本上讲总是如此。我了解死亡,是一名侍奉死亡的老手;一般人总是过高地估计了它,请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它几乎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在死亡之前有时得经受的种种折磨和痛苦,可不能算到它的账上;痛苦意味着生机,会导致生命和健康。但是没人能够死而复生,向您报告死的真实情况;死无法体验。我们来自黑暗混沌,又走向黑暗混沌,其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可开端与结束,诞生与死亡,却不能为我们所经历体验。它们没有主观性,它们作为过程完全落入了客观的领域,情况就是如此。”

这便是贝伦斯顾问施予安慰的特殊方式。我们希望,它能使明白事理的齐姆逊夫人真的好受一点点;因为贝伦斯的预言在很大程度上确是应验了。最后几天,虚弱的约阿希姆常常一睡几个钟头,而且做了对他来说确实是愉快的梦,也就是梦见在平原上执行军务什么的,我们猜想。当他醒来时如果问他感觉如何,他总是回答“很好”,“很幸福”,虽然语音已不清楚——他几乎不再有脉搏,打针已根本无疼痛感觉,浑身麻木无知,你尽可以烧他,拧他,都没关系,似乎身体已不再属于善良的约阿希姆。

不过,自从母亲来到以后,他身上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行动不便,已经有八天或十天没刮脸了,而他的胡子长得又快。这样,他那生着一对温柔的眼睛的蜡黄色脸孔如今已让一部黑色的大胡子圈起来了——一部“战争胡子”,就像士兵在战场上蓄的一个样。大家倒觉得,这胡子使约阿希姆显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汉气概。是的,他突然从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了成熟的男子汉,由于这胡子,可能还不仅仅由于这胡子。他的生命脚步匆匆,像时钟不断地咔嗒咔嗒响着的机芯。他快马加鞭,眨眼间便跑完了不同的年龄阶段,他没机会按通常的时间去达到和度过它们;在最后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已变成一个老者。心力衰弱引起他脸部肿胀,使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一个印象,觉得死至少也是一件挺费事儿的事;虽然约阿希姆由于知觉麻木,神志不清,自己看上去并不知道。肿胀得最厉害的是嘴唇周围,再加上口内的唾液枯竭或机能丧失,显然造成了言语障碍,使他说起话来像个老糊涂似的叽叽哝哝,令他自己十分恼火。只要这个毛病丢掉,他喃喃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它是魔鬼在他身上作祟的结果。

他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是啥意思,不完全清楚——他的情况越来越暧昧不清,他不止一次地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心里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有一次,他显然为毁灭感所震惊,摇了摇头,绝望地说,他的情况从来还没像这么糟糕透顶。

这以后,他的个性变了,变得严厉冷漠,甚至粗鲁无礼。他不再容忍编造好听的话去安慰他,对人不答不理,目光茫然地瞪着前方。齐姆逊夫人请来了个牧师。令汉斯·卡斯托普遗憾的是,这位年青的神职人员没戴浆得硬挺挺的西班牙领圈,只结着条普通的领带。甚至就在牧师领着约阿希姆祈祷之后,他的态度仍带着军人的生硬冷漠,只是以短短的口令式的语言说出了几点愿望。

下午六点光景,他开始出现异样的举动:他一再地将腕子上戴着金手链的右手伸到髋部,然后抬起一点在被盖上边往回扒拉,往回刮动,活像在聚敛和收集着什么。

七点正,他咽了气——护士白尔塔到走廊上去了,只有母亲和表弟守在他身边。他突然往床里一沉,只命令家人把他的头枕高一点儿。齐姆逊夫人按他的要求马上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他却急急忙忙地说,他得立刻递一张延长休假的申请,话犹未了,业已完成“短暂的转变”——汉斯·卡斯托普怀着庄严的心情,目睹着在台灯的红光中发生的变化:约阿希姆的目光失去了光泽,脸部的紧张表情舒解了,嘴唇明显地消了肿。在我们毫无声息的约阿希姆的面孔上,渐渐又恢复了青年男子的英俊,这就是他死时的情况。

露意丝·齐姆逊抽泣着转开脸,只好由汉斯·卡斯托普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轻轻将死者的眼睑合上,然后又小心地使他的两只手在被盖上合拢在一起。事毕,他也站在床前哭泣,任热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这清亮的液体,如此丰盈而又苦涩,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流淌着,因此,在诗歌里就把人世间称之为“泪之谷”。这种带咸味的泪腺分泌物,是钻心的痛楚——肌体的和心灵的疼痛——震撼我们的神经,从我们体内挤压出来的。泪水中还含有一点黏蛋白和普通蛋白质,汉斯·卡斯托普知道。

得到护士白尔塔送去的消息,贝伦斯顾问赶来了。半小时前他还在这儿,还给约阿希姆注射过樟脑水,只是错过了那“短暂的转变”的一刹那。“他过去啦。”他从约阿希姆无声无息的胸口拿开听诊器,直起腰,冷静地说。随后,他依次握了两位亲属的手,冲他们点了点脑袋。他和他们一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约阿希姆那纹丝不动的战地士兵的胡子。“好样儿的,好小伙子。”贝伦斯将脑袋向死者歪了歪,嘴巴对着肩膀说,“太好强啦,你们知道——诚然,他在平原上服役就带有强迫性质,就得勉力为之——而他呢,干起来竟不顾一切,像得了热病一样。这个莽撞小伙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们,遁逃到荣誉的战场上去啦——荣誉的战场,懂吗?不过,荣誉对于他就是死亡,而死亡——您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倒过来讲——反正,他说过:‘我很荣幸!’真是好样儿的,真是个好小伙子!”说完,高个儿的贝伦斯顾问弯着腰,探着脖子,退了场。

已经决定将约阿希姆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山庄”疗养院料理着必须的一切,并且还要安排得既适宜又体面——死者的母亲和表弟几乎用不着做什么。第二天,约阿希姆穿上了绸衬衫,被盖上放着鲜花,在柔和的雪光映照中显得比“转变”刚完成时还更加英俊。脸上再没半点勉强的痕迹;它被冷凝成了极为纯洁的无声的形态。一绺黑色的短短的鬈发垂在静止不动的额头上;额头黄黄的,像是用某种介乎蜡和大理石之间既高贵却又无以名之的材料塑成的;在同样有些卷曲的胡子丛中,嘴唇鼓着,既丰满又骄傲。在这颗头颅上,要是戴一顶古时候的战士头盔就好啦,好些来吊唁的人都这么认为。

看见约阿希姆恢复了军人的仪态,施托尔太太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英雄啊!英雄啊!”她连声地喊,并且要求在他下葬时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快住嘴!”塞特姆布里尼在旁边呵斥施托尔太太。他连同纳夫塔与她同时在房里,心情很激动。他用两只手给在场的人指了指约阿希姆,要他们表示哀悼之意。“一位多么讨人喜欢的、可敬的小伙子啊!”他反复地高声道。

纳夫塔忍不住放弃了吊唁者拘谨的举止,也不正眼瞧塞特姆布里尼,就压低嗓门儿挖苦他:

“很高兴,能看见您除了对自由和进步感兴趣,也还留心严肃的事情。”

塞特姆布里尼却忍气吞声。他也许觉得,目前的情况使纳夫塔暂时处于比自己优越的地位。也许正是敌人这暂时的优势,使得他缄口不言,并力图以有声有色的哀悼来抵消它的影响——甚至听凭纳夫塔得寸进尺,刻薄地指出:

“作家先生的错误就在于相信只有精神能造成文雅高尚。殊不知事实恰好相反。仅只在没有精神的地方,才有文雅高尚。”

喏,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嘀咕,这又是一句玄妙的话!这样的话说出来,人们就只好闭紧嘴巴,一时间变得诚惶诚恐……

午后送来了金属棺材。送棺材来的男人,自以为将死者从床上转移进这个漂亮的饰着铜环和狮子头的匣子,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他是接受委托的殡仪馆的执事,穿着一身黑衣,一种庄重的短外套,粗俗的手上戴着只结婚戒指,手指肥胖得使那黄色的箍儿完全陷在肉中,让肉给掩埋了。旁边的人总觉得他的外套散发出一股尸臭味儿,实际上只是出于成见。这位老兄却表现出行家的傲慢,宣称他的全部工作必须在幕后完成,能让遗属们检阅的只是他工作的庄严结果——这恰恰引起了汉斯·卡斯托普的不信任,完全不能为他所接受。他虽然主张齐姆逊夫人离开房间,自己却不肯出去,而是留下来帮助搬尸体:他用手托着约阿希姆的腋下,将他从床上转移到棺材中,使得他的躯壳庄严地高卧在带流苏的垫子和麻布罩单上,夹在院方提供的落地烛台之间。

然而再过一天却出现一个情况,使得汉斯·卡斯托普从心中开始对约阿希姆的躯壳敬而远之,不再去侵犯那位职业守尸者的特权和领地了。原来,表情一直很严肃庄重的约阿希姆似乎开始透过大胡子露出笑意;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承认,这笑容意味着肌体已开始腐烂——他因此心里十分着急。谢天谢地,马上就要启运了,棺材已经合拢,并且拧紧了螺丝。在这之前,汉斯·卡斯托普抛开天生的矜持,用嘴唇在约阿希姆遗体石头一般冷凉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和露意丝·齐姆逊一块儿离开了房间,尽管对那个阴沉的男人怀着满心的不信任。

让我们降下帷幕吧,在它最后一次升起和降下之前。不过,趁它还在哗哗往下落的一瞬间,我们不妨跟随着留在山上的汉斯·卡斯托普,用心灵远远地瞅一瞅和听一听平原上的一片潮湿的墓地。在那儿,一柄光闪闪的指挥刀举起又沉下,几声口令和齐射的步枪声划过长空:人们鸣枪三响,向长眠在树根缠绕的士兵之墓中的约阿希姆·齐姆逊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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