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阳台上。阳台下边是一片花园,一片宽广的、葱绿繁茂的花园。园里生长着各种阔叶树:榆树、梧桐、山毛榉、槭树和白桦;叶簇的色调略略分出不同的层次,但一样肥大、光鲜,悦人眼目,树冠都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阵和风吹来,带着树木呼出的宜人气息,滋润甜美。空中突然牵起了雨丝,透明而又温暖。抬头仰望,长空中无处不光闪闪的。太美啦!呵,你故乡的呼吸,平原上的繁茂丰盈和芬芳馥郁,久违了!空中充满鸟鸣,充满纤柔甜美的歌唱、鸣啭、啁啾、吱喳和咕唧,却见不着任何一只小鸟小虫。汉斯·卡斯托普脸上露出笑容,满怀感激地吸了口气。可是,这期间,四周景象变得更加美丽迷人起来。一道虹桥斜架在园子的上空,饱满而又实在,纯净而又鲜亮,七色分明醒目,一齐像油彩般稠稠地注入下边的苍翠浓绿中。这就如同音乐,如同长笛声和小提琴声烘托着的叮咚的竖琴声。特别是那蓝色和紫色流动得更加奇妙。一切色彩都在神奇地融溶、幻化和重新创造,使那彩虹越来越美,越来越美。汉斯·卡斯托普记得曾经有一次听音乐会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是一些年以前,他有幸听一位世界知名的男高音演唱,体验到了悦耳动人的歌声如何从艺术家的喉咙中涌流出来,注入人们的心田。他的音调一直很高,一开始就非常美。但是渐渐地,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他的嗓音越来越富于激情,越来越洪亮,越来越辉煌。好似一重又一重为人所看不见的帷幕,依次自动地打开了,直至最后一重人们相信是遮掩着最纯净圣洁的光的帷幕也升上去,这才唱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最最激越、灿烂和感人肺腑的结尾,致使听众中发出不寻常的低沉的惊叹声,听上去几乎跟有异议和不满似的,而他,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竟忍不住抽泣起来。眼下他的热情也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升华。彩虹中的蓝色弥漫着……闪亮的雨帘在下沉:那是平静的海面——是海,是南方的海,湛蓝湛蓝的,闪着银光,一半被淡青色的群山环抱着,形成一片开阔、美丽、烟波浩渺的海湾,湾内有几座小岛,岛上长着高高的棕榈,可以看见白色的小屋掩映在柏树林中。啊,啊,够啦,够啦,多么圣洁的阳光,多么蔚蓝的天空,多么明净的海水,真叫他无福消受!汉斯·卡斯托普从未见过这样的仙境,从未见过任何类似的景象。他没尝过南方旅行的滋味,见过的海都是粗暴的,晦暗的,总与他儿时的阴郁感觉联系在一起;而地中海、那不勒斯、西西里和希腊他都没有到过。可尽管这样,他却“回忆”起来了。他现在沉湎于其中的,是一种特殊的重逢。“啊,是的,就是这样!”他在心里喊道——仿佛这展现在眼前的阳光明媚的幸福美景,他早就藏在心中,只不过是暗暗地,就连对自己也讳莫如深罢了。可这个“早就”很遥远,遥远得目不可及,就像辽阔的大海,在左边远远地已和淡紫色的天空相接在一起。
海平线挺高,宽阔的海面像还在变宽,这是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从相当高处俯瞰着海湾。山脉延伸着,突出到海中,形成长满树丛的海角,到了海湾中心又折回来形成一个半圆,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并继续向前。这是一道岩岸,他蹲在让太阳晒热了的石级上。在他面前,由长满苔藓和灌木丛的巨岩构成从高到低的陡坡,渐渐演变为平缓的海滩。在那儿,在芦苇丛中,被海潮冲洗圆滑了的石头再围成无数蓝色的湾仔、小港和水塘。这块阳光灿烂的土地,这道高峻的岩岸,这片活泼愉快的滩头,还有大海、小岛以及岛与岛之间往来穿梭的船儿,直视远远近近无处不住着人,无处没有南国的阳光和大海养育的孩子们在活动和休息,一个聪明、愉快、美丽、年轻的人类,望着他们真是件美事——汉斯·卡斯托普为领受这美妙的感觉,大大地敞开心扉,痛苦而爱慕地敞开了心扉。
小伙子们嬉闹着骑马狂奔,马嘶鸣着,扬鬃奋蹄。有几匹烈马,他们只好放长缰绳拽住,要不就骑在光光的马背上,用赤脚夹击马腹,赶着它们向大海冲去。阳光中,小伙子们背部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窜动,他们对牲口或者彼此发出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听起来异常迷人。在一片像山间湖泊似的倒映着岩岸的小海湾前,有一群年轻姑娘在跳舞。一位将颈后的头发特别富于魅力地在头上挽成髻子的少女,坐在一旁吹奏牧笛伴舞;她眼睛不看手指,而望着她的女友。舞女们长裙飘飘,或笑盈盈地舒展着双臂独舞,或耳鬓厮磨,成对成双,舞步蹁跹。坐在她们背后吹牧笛的少女白皙而苗条,由于手臂弯着,侧面看上去较丰满。另一些女友或坐着,或相互搂着站在一起,边看边轻声交谈。还有一伙青年男子在练习射箭。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幸福、快慰的感情,他看见年长者如何指导初学的小毛头张弓、搭箭,和他们一块儿瞄准目标,如何笑呵呵地去扶持被弓的反弹力弄得站立不稳的晚生学子,而在前一个瞬间,箭矢已嗖的一声射出去了。还有些人在钓鱼。他们有的趴在岸边的石板上,一条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让鱼线垂在海水中,歪着脑袋,悠悠闲闲地与旁边的钓友答话;这一位呢,则仰着身子坐着,将钓饵甩得老远。还有一些人在干活儿,正拉的拉、顶的顶、推的推,把一艘船舷高高的带桅杆的大船送下海去。孩子们在防浪木中间跑跳着,欢叫着。一个少妇摊开四肢仰卧在沙滩上,眼睛望着脑后方,一只手撩开胸前的花衣服,一只手去抓头顶上带叶的果子;那是一个健壮男人伸长胳膊悬在她头上逗她的,叫她可望而不可及。人们或倚靠在岩隙缝中;或迟疑着是不是下海游泳,用手臂交叉抱着自己的肩,伸出脚尖去试水温。成对的情侣漫步海滩,男的把嘴凑到女的耳朵边上,悄悄说着情话。白毛长长的羊群在石坡山上跳来跳去。年轻牧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牧杖站在高处,他生有一头棕色鬈发,戴着一顶后面的边子卷起来的小毡帽。
“真太美啦!”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发出赞叹,“看着就叫人高兴,令人心折!多么漂亮、健康、聪明、幸福啊,他们!是的,不只是体格健美,也生性聪敏,和蔼可亲。这就是使我感动,使我入迷的原因:作为他们人格基础的精神和感官,我想讲,在他们身上是紧密联系、和谐一致的!”他指的是这些太阳的孩子在交往中表现的殷勤和蔼,以及很有分寸地彼此关怀照顾:他们相互敬重,只是以微笑掩饰着使这一情感藏而不露,但又因人人心性相通、思想一致而使你时时处处都体会得到。他们行事端庄、严肃,但寓庄于谐,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观、机敏的虔诚精神——虽然并非一点不重礼仪形式。例如,在那边一块长着苔藓的圆石板上,坐着一位穿褐色衣裙的女子,一位敞开前襟在奶孩子的年轻母亲。每一位打她跟前经过的人,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向她致意,集中地表现了人们通常只是以含蓄的沉默清楚流露出来的所有感情:小伙子们面向年轻母亲,文质彬彬地、迅速地把双臂在胸前抱成十字,微笑着点点头;姑娘们朝着她微微屈一屈膝,就像她们在教堂里从祭坛前经过时那样子,只不过同时还快活而又亲切地不住点头,在谦卑礼貌之中融汇着和悦的友情。再说那位母亲,她一边用食指按压乳房,让她的宝贝儿吮得更舒服,一边和蔼地抬起头来,面带笑容,以目光向招呼她的人答礼——这情景使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充满了惊叹。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只是纳闷地问自己,人家允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一个卑劣、丑陋、穿着一双破靴子的外来者,这么偷窥阳光之国富于德行的幸福,是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受罚呢?
看来不必担心。就在他坐的地方下面,有一位美少年,浓密的鬈发从额前梳向一边,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同伴待在一旁,既不显得悲哀也不显得孤傲,而是随便自然地独自待着罢了。这位少年发现了汉斯·卡斯托普,从下边仰望着他,目光在窥视者与海滩的人群之间来回移动,想看他究竟在偷看什么。可突然,少年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射向了他背后的远方,同时从他那俊美、刚毅却又稚气未脱的脸上,那人人皆有、和蔼有礼的笑容也遽然消失——是的,他连眉头也没皱一皱,脸色便严肃得跟石头刻的一样;他毫无表情,思想深不可测,样子冷漠得跟死人一样,令刚刚定下心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大惊失色,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也扭回头一看……他身后耸立着粗大的圆柱,没有基座,只立在长长的圆筒形石墩子上,接缝里已长出苔藓——是一座神庙大门的门柱,汉斯·卡斯托普正坐在门内中央的石阶上。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从侧面走下石阶,进入深深的门道,穿过门道之后又走在一条花砖铺成的路上,很快站在了一座新的拱门前。穿过拱门,神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庞大雄伟,已风吹雨打成了灰绿色。门前有很陡的台阶,宽宽的门楣是雕花柱冠,柱冠下才是下粗上细的圆柱,在圆柱的接缝处不时地突出来一个开了槽的圆盘。吃力地连脚带手地爬着,由于心里憋得慌而连声叹息着,汉斯·卡斯托普总算登上高高的台阶,进了庙堂内如林的圆柱之中。庙堂很深,他在里边转来转去,就像在灰暗的海岸边的榉树林间一样;他故意避免走到中央去,可终于他还是回到中间,在圆柱退开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雕像。那是在一个基座上用石头刻成的两尊女像,看样子是一母一女:母亲坐着,端庄、慈祥、神圣,只是双眉流露着哀怨,目光茫然失神,内穿短袖束腰的绉纱长袍,外边罩着件短上衣,在波纹般卷曲的发结上披着条纱巾;女儿站着,被母亲慈爱地搂在怀中,脸庞圆圆的,焕发着青春,臂膀和手全都隐没在外套的皱褶里。
端详着这座雕像,汉斯·卡斯托普的内心更感沉重,更充满了忧惧和不祥预感。他几乎不敢,却又忍不住绕到雕像背后,继续向排列在两侧的圆柱走去,不想蓦然站在了正殿敞开着的铁门前;往门里一瞅,可怜的青年惊得膝盖差不多软了。只见两个半裸体的灰色女人,头发一绺一绺地披着,乳房跟妖精似的吊在胸前,单单乳头就有一指长,在殿内悠悠忽忽的灯盏间干着极其丑恶可怕的勾当。她们正用一个盆子接着,在那儿撕扯一个小孩,一声不吭地疯狂地用手撕着扯着——汉斯·卡斯托普看见柔软的金黄色头发上血糊糊的——然后一块—块地吞食,只听见酥脆的小骨头在她们嘴里咔咔直响,鲜血便从她们凶恶的唇间滴落下来。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一阵寒栗,人完全傻了。他想用手抹抹眼睛,手却抬不起来。他想逃跑,腿也迈不开。这当口,她们没停止干自己可怕的勾当,可眼睛却看见了他,冲他挥动着血淋淋的拳头,对他发出詈骂,虽然没有声音,却极尽鄙俗污秽之能事,而且用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家乡的民间土话。他感到异常恶心,从未有过的恶心。他绝望挣扎着,想要逃开——就这样,他似乎一只肩膀靠在背后的圆柱上,耳中还嗡嗡响着女妖们无声的詈骂,身上还感到阵阵寒栗,却发现自己原来仍旧倚着仓房站在风雪里,脑袋耷拉在一边胳膊上,绑着滑雪板的腿向前伸得老远。
不过,他还不是真正完全苏醒。他眯缝着眼,心里因摆脱了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而感到轻松,可是却不十分清楚——虽然很重要——他究竟是靠着一根神庙的圆柱呢,还是靠着仓房的墙壁。在一定程度上,他继续在做梦——不是以生动的形象,而是以思维,但并不因此就不那么惊险离奇,紊乱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