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带文雅的冷笑,不慌不忙地踱向自己的座位,去接受劈头盖脸地扔来的小炮弹;炮弹薄薄的纸壁一碰就破,里边灌满的香水随之就喷洒了他一身。
长话短说,节日的情绪一开始就很高涨。笑声此起彼伏,从枝形吊灯上垂挂下来的纸蛇在气流中摇摇荡荡,不一会儿烧肉的汤汁中就漂浮着纸屑。这时候,那位个子小小的女服务员已经匆匆送来第一只装着第一瓶香槟的冰桶,一经艾因胡夫律师发出信号,大伙儿就用法国布尔贡德省产的红葡萄酒兑着香槟喝将起来。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顶灯灭了,餐厅里只剩下彩色灯笼摇曳朦胧的光线照明,十足地烘托出一派意大利狂欢之夜的气氛,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达到了最高点。这当口儿,塞特姆布里尼递了一张字条给坐得离他最近的玛露霞——她头上戴着一顶绿绸纸做的骑师帽——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那一桌的大力支持。只见字条上写着:
想想吧!今儿个这山可是着了魔,
如果你想让一团鬼火给你把路领,
那你就可别这么认真啰。
这时布鲁门科尔博士偏巧又感觉不舒服了,正以其固有的嘴脸,或者说十分怪异地撅着嘴唇在那里嘟嘟囔囔,让大伙儿从他的话里了解了这几句诗的出自哪里。汉斯·卡斯托普却觉得没必要予以回应,相反倒心血来潮,感到有义务在字条上加一条批注,一条自然将会是极其无关紧要的批注。他在自己口袋里摸索铅笔,没摸着就找约阿希姆和同桌的女教员要,也没有要着。于是他牵着红丝的眼睛开始向东搜索,射到了餐厅左边靠后的一个角落里,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眼前的一闪念如何化作深远的联想,以至于突然间脸色苍白,忘乎所以了。
脸色苍白的诱因不止一端。在那个角落里坐着精心打扮过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无论如何这套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没见她穿过——轻薄的深色绸料子,不,简直就是黑色的,只不过这儿那儿闪烁着一点点棕黄色的金丝;式样为少女似的小圆领,前胸露出来的仅仅是喉头和肩胛骨的顶部,后背只在稍稍伸出头时才看得见藏在卷发底下的颈椎,不过整个臂膀儿却齐肩全亮在外面——她这两条臂膀儿,那可是既细嫩又丰腴——完全可以想象还冰凉冰凉的,让黑色绸料一衬托更加觉得白皙,结果整个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我的主啊!”——他从未见过剪裁成这个样子的服装。庄重高雅的舞会盛装,甚至比这更加裸露但却中规中矩的晚礼服,他也见得多了,但是却没有那种比它更引人注目。过去他已经隔着一层薄纱,领教过这两条臂膀儿,曾揣想是那神秘纱幕的遮掩增添了它们的诱惑力,现在看来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可是错啦。当时他称这遮掩为“美化”,大错特错!自欺欺人!后果难以设想!须知眼下的充分裸露,一个病人的优美躯体大胆而令人目眩的裸露,比起当时的遮遮掩掩来效果真是强烈得多,一见之下他汉斯·卡斯托普简直目瞪口呆,只得低下头去,无声地反复念叨:“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张字条: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女娃们漂亮得像新娘!
小伙子真一个顶一个,
都是前程远大少年郎!
“好啊!好啊!”只听得阵阵喝彩。这时已经用土褐色的小瓷壶上麦加咖啡,也有的人在喝利口酒,例如施托尔太太,她一辈子都喜欢吸食这种甜丝丝的饮料。大伙儿开始散场并分别组合,于是你找我我找你,相互交换座位。一部分客人已转移到游艺室去了,剩下的则继续坐着,跟混合酒进行交谈。塞特姆布里尼手上托着咖啡壶,嘴里衔着牙签,踱过来坐在卡斯托普和女教员之间的桌子犄角上,算是客串。
“哈尔茨山区,”他道,“位于希尔德和厄伦德之间②。我对您太夸口吧,工程师?我说了热闹得像开博览会!不过等着瞧吧,咱们的智慧不会这么快枯竭,离高潮还远着哩,更甭提结束啦。据我所知还会有更多假面具。某些人士已经回去梳妆打扮——好戏多的是,您就瞧好儿吧!”
果然出现了许多新的装扮:女士们穿着男装,衣服裤子都鼓鼓囊囊地,活像轻歌剧里的滑稽角色,还用烧焦了的软木瓶塞在脸上画了黑黑的胡子;男士们则反过来装扮成了女人,穿着裙子走起来忸忸怩怩,例如大学生拉斯穆森就穿着一条袒胸露背的黑色长裙,裙子上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还摇着一把纸扇子,而且既扇面孔也扇背脊,真是风头十足。一个瘸腿乞丐拄着一条单拐,一跛一跛地走来。有谁身穿白色内衣,头戴女士毡帽,装成了一个小丑,脸上扑着白粉,因此眼睛变得来怪模怪样,嘴唇也用口红涂抹得像喝了血似的。他就是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差劲儿的俄国人席”有位腿杆长得挺漂亮的希腊人,他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紧身裤,披着一件短斗篷,脖子上戴着纸做的折叠领圈,腰系宝剑,趾高气扬的活像一位西班牙贵族或是童话里的王子。所有这些面具和服装都是吃过饭以后匆匆赶制成的。施托尔太太在餐厅里坐不住。她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再回来时已变成一名清洁工。只见她穿着围裙,挽起衣袖,还把纸帽子的飘带在下巴底下打上了结,还武装着提桶和扫帚,一上来就把那湿漉漉的扫帚伸到桌子下面,在人家的腿中间扫来拖去。
保婆老母独自赶路
塞特姆布里尼一见她就脱口而出,接着还清脆而生动地念完了与之押韵的下面一句。施托尔太太听在了耳里,因此骂他“威尔斯骚鸡公”②,要他有屁带回被窝里去一个人自己放,并且趁着狂欢一口一个“你”地叫他;要知道还在吃饭的时候,这样不拘礼节的交往方式已被普遍接受了。塞特姆布里尼正待回敬她几句,餐厅门外传来喧闹声和笑声,打断了他的话,吸引走了众人的注意。
在娱乐室的众多疗养客簇拥下,两个看样子是刚化好装的特殊角色走进餐厅来了。其中一个穿着教会的黑色护士服,只不过从领子到下摆,都横着缝上了些白条子,短的条子相互挨得比较近,突出在短条子之外的长条子则稀少一些,就跟温度计上的刻度一模一样。她用左手的食指压着苍白的嘴唇,右手则举着一张体温统计表。另一个角色则彻彻底底的一身青蓝,嘴唇和眉毛是蓝色的,脸上的其他部位和脖子也涂成了蓝色,一顶蓝色的羊绒帽斜压在耳朵上,身上的内外衣裤也是蓝得发亮的整块亚麻布连缀成的,脚髁处用带子系着,腰间塞成了一个大肚子。大伙儿认出来了是伊尔蒂斯太太和阿尔宾先生。两人胸前都挂着硬纸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哑大姐”和“蓝亨利”。两人联袂而行,歪歪倒倒地在餐厅里转了一圈。
人们鼓掌喝彩,喊声震耳欲聋!施托尔太太腋下夹着扫帚,手拖在膝盖上,放开了喉咙开怀大笑,充分享受她所扮角色的权利。只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现得不近人情:他斜眼瞥了瞥那大出风头的一对儿,在两撇翘得很好看的胡子底下,那薄薄的嘴唇闭得紧得不能再紧了。
在尾随着“蓝亨利”和“哑大姐”从娱乐室回到餐厅来的人群中,也有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头发毛茸茸的塔马拉小姐,以及与她同桌的那个胸部凹陷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晚礼服,名字好像叫布尔津。舒舍夫人穿着她的新装,擦身打汉斯·卡斯托普的桌边走过,斜插到了年轻的根泽和克勒费特小姐那边去;在那儿她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背上,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和人聊天。她的陪同却继续跟随着那两个寓意人物,离开了餐厅。舒舍夫人也在头上戴了顶狂欢节的帽子,但并非买的,而是随随便便用白纸叠成的三角帽,跟平时拿来哄孩子的差不多,只是那么横着扣在脑瓜儿上,却好看极了。她的双脚从深棕色带亮片的衣裙中露了出来,裙子有些向外鼓起。她的臂膀儿咱们就什么都别说啦。它们一直裸露到了肩膀。
“仔细观察她!”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听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很远的地方说,这时他正目送着她,看着她继续往前走向玻璃门,眼看就要出餐厅去。“真就是莉丽啊!”
“是谁?”
文学家得意了,解释说:
“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呗。你可当心……”
除了他俩人,餐厅里只剩下布鲁门科尔博士坐在自己远远的座位上。其他所有人包括约阿希姆,都转移到娱乐室里去了。
“你今儿个真叫诗兴大发。现在又来了个什么莉丽?难道亚当真结过两次婚?我可是一点不……”
“希伯来的传说就这样。这个莉丽后来变成了鬼魅,特别是她那漂亮的秀发,对年轻男子可危险啦。”
“呸,去你的!鬼魅还有漂亮的头发。这样的鬼叫你受不了,是吧?所以你来开亮了电灯,为的是把年轻的男子们领上所谓正路——难道不是吗?”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地说;那香槟兑葡萄酒的混合酒,他着实是喝多了一点。
“听我说,工程师,别这样!”塞特姆布里尼皱起眉头,要求道,“如果允许我请求您,那就请您还是用咱们西方文明世界习惯的方式,也就是用‘您’称呼我!刚才那个样子可是不适合您的身份。”
“怎么啦?咱们不是过狂欢节吗!大家今晚上可都同意……”
“不错,为了逗着好玩儿。对不熟识的人,就是对按理讲应该称您的人称你,是一种无礼表现,是一种令我讨厌的放荡游戏,因为它与人类的文明进步根本背道而驰——放肆和无耻地背道而驰。我可也没有管您叫‘你’呀,您别想有这种事!我只是从贵国的文学名著中引用了点什么。我只是用了文学的语言……”
“我也是!我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文学语言——因为我觉得眼下这么讲有文学味,所以就讲了。我绝对不是说,这么用‘你’称你我感觉完全自然和轻松;相反,为了这么做我得克服自我,得狠下决心,不过呢决心到底还是下了,愉快地打心眼里……”
“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块儿待在山上已经这么久啦——七个月,你算算吧;对于我们此地山上的人们来说,这还不算很久,可是以平原上的标注回顾回顾,就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喏,咱俩一块儿共同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生活让你我相聚在这里,我们几乎每天见面,经常进行有意思的交谈,谈的部分话题是我在山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在这里完全相反,它们对我不但重要,还有切身的关系,因此我们每次一谈起来,精力都高度集中。或者这么讲更好,每当你给我阐述人道主义什么的,我都全神贯注;因为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完全无知,我自然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是每次都觉得你讲的有意思极了。通过你我知道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有关卡尔杜齐的谈话只是其中一点点,可是联系着共和国思想讲美好的文体风格,或者结合着人类进步阐明时间的本质,意义就大啦——反过来说,没有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人类进步,世界将只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坑——如果不是你,我哪会知道这些!我简单称你‘你’,而不再用尊称,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好。你坐在这儿,我干脆叫你‘你’,这就够啦。你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随便什么人,你是一位代表人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是这个地方的代表,是我的代表——你就是嘛。”汉斯·卡斯托普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强调,“现在我要谢谢你!”他继续说,说着把自己盛香槟和葡萄混合酒的杯子,推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小咖啡壶跟前,像是要在桌子上跟他碰杯似的——“感谢你,为了这七个月来你对我的友好关照;感谢你,给了少不更事、对许多事情都还陌生的我以帮助启迪,努力地影响我,纠正我在立身行事方面的种种失误,完全不图报偿,有时以典故进行讽喻,有时进行抽象的说理分析。我清楚感到是时候了,该为此,该为这一切,向你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个坏学生,是个你所谓‘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也该请求你原谅。你这么讲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每次想起也很感动。一个问题儿童,确确实实,对于你和你的教师天职而言,我确实是个问题儿童,正如你在咱们见面第一天就说的——自然,这也是你教给我的事物之联系之一,即人道主义和教育学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联系。请你原谅我,别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祝你健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你消除人类苦难的文学追求,让我干了这一杯!”他说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混合酒,然后站起身来,“现在咱俩到其他人那边去吧。”
“听我说,工程师,您这是怎么啦?”意大利人满眼惊疑地问,同样站起了身来,“您的话听起来像诀别……”
“不,干吗诀别?”汉斯·卡斯托普避免正面回答。他不仅言语回避,行动也回避,只见他上身转了一个弯儿,靠向了正好来请他们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报告说,宫廷顾问在钢琴室里亲手开了一桶潘趣酒,以院方的名义招待大家。二位先生请赶快过去,如果他们还想喝一杯的话,她说。于是他们就过去了。
果然,贝伦斯顾问站在钢琴室中间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上,举着一把勺子,正从一只大斗碗里舀热气腾腾的酒浆;围在四周的疗养客们则纷纷把擎在手里的高脚杯伸向他。今天贝伦斯院长的外表也添上了些许狂欢节的色彩,尽管仍穿着白大褂——大夫的职责他一刻也不能放下嘛——但头上却戴了一顶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圆筒帽,鲜红的颜色,黑黑的流苏,流苏在他耳朵上摆来摆去——这样的打扮,这帽子和流苏搭配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够了,就足以把他那本来就非凡的外表提升到放纵无度,惊世骇俗。长长的白大褂使宫廷顾问的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果再把他弯曲的脖子拉伸了一起算上,那他简直高得来像个巨人,然而与此同时那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脑袋却偏偏很小很小。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顾问的模样还从来不曾像今天戴着这顶傻瓜帽子一样稀奇古怪:短而扁平的鼻子,面孔红中泛青,淡黄色的眉毛底下鼓突着一双蓝色风泪眼,在向上撅得跟弯弓似的嘴巴上面,斜吊着两撇淡黄色的八字胡须。只见他既想扭头避开从大斗碗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又得用勺子从大碗里舀酒,并让这甜滋滋的褐色酒浆画着弧线注入伸到面前的一只只杯子里去,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地为自己鼓劲加油,引得桌子周围发出阵阵的笑声。
“鬼王乌里安登台啦。”塞特姆布里尼指了指贝伦斯顾问,轻声评论说;随后他让汉斯·卡斯托普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