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默默地注视着出溜出溜往下爬的郑沂和大马褂,直到他们潜入了湍急的河流当中。卫澄海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把长匣子枪丢给丁老三,从丁老三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枪,喃喃自语:“但愿别出什么意外,我已经负担不起责任来了……”定定神,回头瞥了朱七一眼,“完成任务以后你就办你自己的事情去。我想好了,我卫澄海不可以把这么好的兄弟都拴在自己的身边。”朱七摇了摇手:“你这叫什么话?合着没有你,我朱七就不应该杀鬼子报仇了?别这么说,咱哥们儿都有一样的心气儿……”晃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卡宾枪,“我听说巴光龙送给你几条这样的家伙?”卫澄海点了点头:“是,办完了这事儿我就去取,这玩意儿好,整个崂山没有几条这么顺手的家伙呢。”朱七用枪口瞄了瞄那座桥:“这家伙要是能打出炸弹去就更好了,不用麻烦和尚他们了。”“炸弹不顶用,”张双说,“想要彻底摧毁这座桥,离了炸药不行。”
“快看快看,和尚已经接近桥墩了!”宋一民伸手一指桥下面,兴奋地喊了一声。
“哦,很好,马褂也靠过去了……”卫澄海放眼一望,猛地咬了咬牙,“和尚应该加入共产党!”
话音刚落,岗楼外面就响起一声凄厉的号叫:“太君——游击队在这里!”
朱七一愣,箭步冲了出去。
幽蓝的瓦斯灯下蹿起一个人影,卢天豹挣扎几下,甩开身上的绳索,疯狗似的往桥那边跑去。
朱七刚把枪抬起来,卫澄海就冲了出来:“别开枪!”已经晚了,朱七的枪口里射出一串带着火光的子弹。
卢天豹踉跄了几下,一头扎进路边的草丛里。
“快!掩护和尚他们!”卫澄海将自己的枪插到腰里,一把夺过朱七的卡宾枪,越过围住岗楼的铁丝网,横身站在峭壁的石头上面。桥下,郑沂站在桥墩凸出的一块台子上,扛着大马褂用力地往上托他,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根垂下来的绳子。大马褂一蹬郑沂的肩膀,猴子一般攀缘直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接近了桥面。与此同时,桥头上警报声大作,犹如千万只乌鸦发出的声音。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横空扫过桥面,蓦地在西侧的小路上停住了。卢天豹蠕动几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趔趄,一排子弹从桥头射了过来,卢天豹摇晃几下,喊了一声:“太君,你们打错啦……”噗地跌倒在尘土当中。密集的子弹哗哗地泼向这边。
朱七跳到卫澄海的身边,猛地将他拽到石头后面:“卫哥,鬼子好像还没发现和尚他们!”
卫澄海端着枪瞄准桥头上突突喷着火光的地方扫了一梭子:“快!让三哥打迫击炮!”
丁老三已经在岗楼的顶上架起了迫击炮,随着“咣”的一声巨响,南桥头的那个掩体里腾起一股带着火光的烟柱。
张双将岗楼里面的机关枪架在前面的石头上,哒哒哒地扫射。
朱七的手里没有枪,翻身跳到岗楼里,正要摸挂在墙上了一把冲锋枪,眼前黑影一闪,乔虾米惊鼠一般蹿出门去。
朱七猛地一激灵,他妈的!还忘了这个混蛋,提起枪追了出去。
乔虾米冷冷地站在岗楼前面,手里提的一杆三八大枪慢慢瞄准了背向岗楼朝大桥射击的卫澄海。朱七大叫一声:“去死吧!”冲锋枪射出了一串愤怒的子弹,乔虾米急速地扭转身子,大枪滑到腰下,倒地的同时,一颗子弹飞鸟似的钻上夜空。朱七跳过去,一脚踩住乔虾米僵硬的脖子,枪口对准他的脑袋,猛地一扣扳机。乔虾米惨然一笑,一声“好”卡壳似的憋在喉咙里面。朱七补了一枪,纵身跃出铁丝网,一手提着枪,一手抓住吊桥,刚要往下爬,卫澄海大吼一声:“别过去,没用!”
探照灯终于扫到了桥墩那边,一排子弹随即跟了过去。大马褂的身子贴在桥墩上,一只手抱着炸药包,一只手筛子似的往炸药包上抹胶。郑沂半躺在桥墩凸出的地方,不停地冲上面挥手。朱七大声喊:“和尚,你还在等什么?”郑沂摇晃着站了起来,两条腿盘在下面,两只胳膊搅住绳索,艰难地往上攀。大马褂已经将炸药包粘到了桥下,用力托着,似乎是想让炸药包再粘得紧一些。桥面上又炸起一片火光,几个即将靠近大马褂的鬼子兵怪叫着腾在半空,旋转着飞进了河水。又一群鬼子朝大马褂的方向冲了过去。朱七跳起来,将冲锋枪的枪托顶在肚子上,哇哇叫着搂住了扳机,一直将枪打空了。鬼子倒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卫澄海将朱七的枪扔给他,抓起张双的机关枪也站了起来:“来呀!”脚下,张双捂着汩汩冒血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扯卫澄海的脚腕子:“打炸药包……打炸药包,来,来不及了……用枪打炸药包呀……”
“你想让我兄弟去死呀!”卫澄海抬脚将张双踢到一边,边扫射边喊,“和尚,马褂,快回来——”
“和尚,马褂,听见了没有?快回来——”朱七跳到离河面近一些的一块空地上,大声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张双嘟囔两声,脑袋一歪,不动了。
子弹在夜空里织出一张张血红的网,交错着在桥面上飞舞。硝烟在探照灯的光柱里面翻滚,幻化出一片绚丽的颜色。一排子弹呼啸着洒向已经接近桥墩凸出地方的大马褂和郑沂。绳子断了,两个人一下子脱离了探照灯的光柱。朱七的心猛然抽紧了……探照灯光刷地射向了桥墩,上面的景象让朱七撕心裂肺般的喊了一声,喊声几乎要冲破了他的胸膛。大马褂面条一样地挂在桥墩下面,握着自来得手枪的一只手无力地在腰间晃,郑沂在上面死命地拉着他的另一只手。
时间仿佛停止了,朱七听不见依然轰鸣的枪炮声,他只听见自己的血哗啦哗啦的流动声。一切都在缓慢地进行,硝烟如风吹动着的雾,一扭一扭地在朱七的眼前晃动,桥墩上两个人的动作也缓慢得如同眼前的这些雾……郑沂的身子在一丝一丝地往下滑,大马褂的脑袋歪在肩膀下面,双腿一丝一丝地往似乎已经停止流淌的河水里面浸。“和尚,快撒手——”卫澄海丢了机关枪,把手做成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喊。大马褂似乎听见了卫澄海在喊什么,努力让自己的脑袋往这边转了一下。朱七清晰地看见,大马褂咧着毫无血色的嘴巴笑了,笑容异常灿烂。大马褂笑完,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握枪的手猛力往上一甩,自来得手枪在桥墩上砸起一串火星。大马褂又是一笑,艰难地抬起握枪的手,子弹打偏了……大马褂的手垂下了,子弹射向河面,击起一个一个水泡。大马褂一松另一只手,身子慢悠悠没入河水当中。枪炮声轰然在朱七的耳边恢复了,湍急的河水裹胁着草棍一样的大马褂消失在桥墩的那头……朱七猛地跪到地上,抱紧脑袋,号啕大哭。
一发炮弹落在岗楼顶上,岗楼瞬间塌了半边。
丁老三从硝烟里钻出来,冲朱七大声喊:“快走!”
卫澄海猛一回头:“往哪里走?桥还没有炸掉!”
“我看见了——”丁老三挥手一指桥墩,“和尚在那里用枪瞄准炸药!”朱七回头一看,郑沂平身躺在桥墩上,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稳稳地握着大马褂的那把自来得手枪,枪口对准粘在桥下面的那个炕桌大小的炸药包——轰!大桥遭了雷劈似的一下子断成两半……“和尚!和尚——”卫澄海发疯似的跳起来,一股火舌闪电似的扑向滚滚的浓烟。“老卫,不能再等了!”丁老三扑到卫澄海的身边,夺下卫澄海的机关枪,拖着他就跑。卫澄海挣扎两下,一脚踹倒了丁老三:“死的不是你的兄弟!”抓起已经打成红色的机关枪,野兽一样迎着蝗虫般往这边冲的鬼子兵扑了过去。丁老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趁卫澄海不备,一个扫堂腿将他撂到,大吼一声:“想想你在崂山的那几百个弟兄!”说完,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火箭筒丢到卡车上,回身打了一梭子:“谁会开车?”朱七边往后面扫射边喊:“我不会!宋一民呢?”“他死了!”丁老三刚喊完这一声,卫澄海就跳进了驾驶室:“朱七,你和三哥去车厢,打狗日的!”卡车离弦的箭一般冲上了小路。朱七跳到车厢里,接过丁老三递过来的一把冲锋枪,昂首站在车厢里,大叫一声:“小鬼子,来送命吧!”一梭子出去的同时,丁老三射出去的火箭炮也在鬼子群里面炸开了。透过滚滚的硝烟,朱七看见鬼子群里腾起的那团火光竟然是那样的眩目那样的妖艳,像老君炉里炼丹的火。
卡车沿着小路箭一般地飞,枪声渐渐远去,犹如扫过树林子的风。
朱七漫无目的地将冲锋枪里的子弹泼向四方,丢掉枪,扑到后挡板上抖动肩膀,无声地哭了。
卡车在一个山坳的转弯处停下了。卫澄海下车,单手举着一把卡宾枪,冲天打了一梭子:“好兄弟,安息吧。”
丁老三拽着朱七跳下车,默默走近了卫澄海:“张双和宋一民同志也牺牲了。”
卫澄海点点头,无声地摸了摸丁老三和朱七的肩膀,转身向山下走去,脚步从容,身后是一片苍茫的大山。
月亮钻出了云层,月光如水银泻地般扑向他们,三个黑影霎时镀上了一层银色,夜风飒起。
悲怆的歌声在夜空里飘荡:壮士们,志昂扬!拿起枪上战场,杀日寇,荡东洋,夺回我河山,保卫我爹娘,豪气似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