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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火车在奉天靠站的时候,三个人靠在一起打盹儿。朱七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朱七回了家,家里没人,空荡荡的。朱七沿着村南的河沿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河中间,雪片一样的芦花飞得满河都是。朱七说不上来自己是要找娘还是要找媳妇,他站在水面上,不往下沉也不摇晃,连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我是个水上漂?桂芬在河沿上喊他,朱七想答应,但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发不出声音。桂芬哆哆嗦嗦向前伸手,快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沉入了水底。水很稠,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溅起水花。铺了碎银子的河面上荡着桂芬的呼喊,呼喊顷刻就变成了哭声,在空荡荡的河堤上回响。朱七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猛掐一把大腿醒过来,突然就上来了一队鬼子兵。朱七心说一句“完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果然,上来的这队鬼子兵将车厢两头一堵,端着刺刀把车厢里的男人从侧面赶下了车。大马褂丧气地问玻璃花:“这不会是刚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吧?”玻璃花捶了一下脑门:“怪我啊……咱爷们儿没有‘劳动票’,这是被鬼子当了‘浮浪’。”

满车的男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没有一个敢开口问问的,没精打采地被押上了一辆卡车。

浩浩荡荡的一队车带着一路烟尘往东驶去。

风冷飕飕的,吹在朱七的脸上像用粗糙的毛竹片拉着,刺痛得厉害。

在车上,朱七打听一个将脑袋钻在裤裆里骂娘的伙计才知道,这趟又麻烦了,鬼子这是要拉他们去呼兰修“国防工事”。

朱七明白,一旦到了那里,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机会了,干脆横下一条心——路上“扯呼”!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天擦黑的时候,车在一个荒凉的村子前停住了。

朱七将自己的身子背向大马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大马褂明白,一只手捏住朱七的手腕子,一只手麻利地解开了朱七的绳索。朱七腾出双手,摸索着帮大马褂松了绑,接着又解开了玻璃花的绳索。三个人挤在一处,看着被鬼子吆喝着往下赶的人群,互相一使眼色,翻身从另一侧跳了下去。车厢下面站着一个端大枪的鬼子。朱七没等他反应过来,直接将他勒到了路边的茅草丛中,大马褂早将预备好的枪刺捏在手里,赶过来照准脖子只一下,鬼子发出一声吐痰样的声音,没了气息。

朱七拽着鬼子的两条腿将他拖到茅草丛深处的一条小沟里,匍匐着往一块大石头后面爬去。

玻璃花拽出鬼子的枪,拉一把呼啦呼啦喘气的大马褂,蛇行着跟上了朱七。

三个人躲在石头后面野猫似的盯着不远处的车队看,车队那边乱哄哄的,鬼子赶猪似的将人群往村子里赶。

朱七摸着胸口刚喘了一口气,就听见前面的人群里传来一阵嘶哑的歌声。

大炮咚咚响,一切来救亡,

拿起我们武器刀枪,全国人民走向民族的解放。

脚步合着脚步,臂膀合着臂膀,我们的队伍光杀强盗,

全中国四万万同胞无悲呀,朝着一个的方向……

歌声充满悲怆的激昂,在没有风的夜空飘荡。是谁这么大胆?朱七的心沉了一下,这伙计怕是豁出去不想要这条命了。刚想抬起头看一下,大马褂隔着玻璃花戳了他一下,朱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西边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面也趴着四个人!月光朦胧,那四个人的装束看不分明。凭感觉,朱七知道这几个人也是刚刚从车上逃出来的“浮浪”。看样子这四个伙计也看见了他们,一齐抻着脑袋往这边踅摸。朱七按着大马褂的脑袋将他按趴下,冲那边晃了一下手。那边看见了,同样挥了挥手。朱七放心了,伸出一根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问:“喂,那边的兄弟,你们是哪里的?”

一个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声音回了一句:“是小七哥吗?”

好家伙,彭福!朱七的心像是要爆炸了,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是我!”

彭福在那边使劲地摇手:“别出声,趴好了!”

朱七刚刚趴下,车队那边蓦地响起一声惨叫,歌声戛然止住。唱歌的兄弟完蛋了……朱七已经没有了愤怒的感觉,脑子已然麻木了,心空得厉害,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要飘起来了。车队那边嗡嗡乱了一阵,接着没了声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风吹草地似的渐渐远去。大马褂抬了抬头,用力拧了朱七的大腿一把:“那边是福子?”朱七没有回答,弓着腰,几步蹿到了彭福藏身的那个土包后面。彭福一把按倒了他:“还真的是你呀!你可把我麻烦大啦……”朱七嘘了一声,来回看了身边的那两个伙计一眼:“这也是咱们的兄弟?”彭福压着朱七,低声道:“先别问那么多了。大马褂呢?”朱七掀开他,抬手一指石头后面:“在那边。”彭福直了直脖子,猛地一推朱七:“赶紧带着你的兄弟走,去前面的林子,我在那边等你们,快!”

在林子里面的一个低洼处,朱七瞄着青蛙样一蹦一跳往这边跑的彭福,心里突然温暖起来,像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媳妇突然见到了娘家人一般。大马褂似乎也有这样的心情,说不出话来,细小的脖子几乎挑不住脑袋了,一个劲地打晃。

彭福跳到朱七的身边,一蹬腿,直接躺下了:“我操他奶奶的,这一顿惊吓!”

朱七将踉踉跄跄赶过来的那两个伙计拉趴下,一把揪起了彭福:“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彭福来不及回答就被大马褂扇了一巴掌:“福子哎,你娘的啊……”哇地哭出了声音。

彭福摸着被打疼了的腮帮子,嘿嘿地笑:“看来哥们儿这两年多受了不少苦啊。”

“说,你怎么来了这里?”朱七直直地盯着彭福,心里直扑腾。

“我还想问你呢,你咋到了这里?”

“你不知道?”朱七猛然反应过来,他哪里能够知道我是怎么来了这里的?心里不禁一阵憋屈。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跟大马褂去了沙子口,到现在已经两年半没有见着你们了……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你先说。”

“我来找你呗,”彭福冲毛烘烘的月亮翻了个白眼,“有人说你回了放木头那边,你找你六哥来了。”

“啥?我找我六哥?”朱七一怔,“我六哥在老家好好的,我找他干什么?”

“啊?你不知道?”彭福不相信似的盯着朱七,“你真的没回家?”

“……”朱七憋屈得更厉害了,一把拉过了大马褂,“你问他!”

大马褂横着脖子将他们前面经过的事情对彭福说了一番。彭福听傻了眼,头皮搓得沙沙响:“怎么会这样?不对呀……孙铁子在崂山碰见华中了,他亲口说……”彭福薅了两把胸口,将气息喘匀和了,说,“你们去了沙子口的第二天我们就知道出事儿了,当时卫老大很着急,可是正巧董传德让他带着弟兄们上山,这事儿就暂时搁下了。在山上,董传德说,他听孙铁子说,你很有可能是跑了,有可能不回山了,要回家找媳妇呢……后来卫老大一分析,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华中说,孙铁子告诉他说大马褂跑了,朱七找他去了呢。”大马褂委屈得眼珠子凸成了蛤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瞪着彭福直倒气,彭福挑一下他的下巴,嘿嘿一笑:“别瞪眼,我没别的意思,这都是原话……”

“华中真的已经‘躺桥’了?”朱七急急地打断彭福,心悬得老高,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死了,他死了好几个月了,”彭福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们都知道我跟老华有些,有些那什么……可是我真的心里没有啥,我就是讨厌他老是在我面前提那件事情。不过还真让我给说对了,老华对谢小姐还真的有那么点儿意思,在山上老往滕先生那边出溜……”

“打住打住,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朱七有些急躁,咽一口干唾沫,冷冷地说,“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城防去围剿,”彭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和卫老大他们在仰口那边伏击去栲栳岛的鬼子,华中带着他手下的兄弟……”

“看来这是真的了。”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喘气艰难,眼前全是华中憨实的笑容。

彭福愣愣地望了一阵天,摸一下朱七的肩膀,沉声道:“别难过了,人死如灯灭……他死得值,杀了不少鬼子呢。当时他被押到了李村,卫老大亲自下了山,带着我们找了城防队的长利。可是不管用,谁也救不了他,鬼子把押他的地方看守得像铁桶。我连夜去找了巴光龙,巴光龙带着龙虎会的全部兄弟都去了,可是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华中可真是条硬汉子,砍头的时候先是唱了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接着对看热闹的人喊‘老子死得值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小鬼子戳着脊梁说,看,这就是中国人’!尸首没丢,是老巴派人去收的……”“别说了,”朱七蔫蔫地站了起来,“咱们找个地方躲着,这里不安全,刚才我杀了一个鬼子。”彭福笑道:“看见了,当时我就觉得这几个家伙不简单,没想到是你和大马褂。”大马褂缩着脖子哼唧道:“自古以来都是请佛容易送佛难,他们把老子请来,没个说法老子能就这么走了?”

大家都怏怏地笑了一声,呼啦站起来,跟着朱七往黑黢黢的山坡上走。

朱七回了一下头:“福子,刚才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彭福说:“还不是来找你们?我带了四个兄弟,到东北地界已经十多天了。”

“刚才唱歌的那个兄弟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人?”朱七的心又是一皱。

“是,”彭福叹息道,“那伙计是个‘杠子头’,在火车上就暴露了身份,我们是被鬼子当俘虏抓的。”

“我听他唱的歌,好像是抗联唱的。”

“是啊,这伙计是卫老大带上山去的。你跟大马褂走了的第三天,他们就上山了。”

“是谁?是不是卫老大说过的那个叫棍子的?”

“不是棍子,是张连长……”

“知道了,他好像是个共产党……刚才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

“他受伤了,跑不动,死活不走,这种时候,没法救他。”

“那伙计是条汉子。”朱七在心里翘了一下大拇指,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永乐。

“华中没死的时候在崂山见过孙铁子,”彭福擤一把鼻涕,接着说,“前年,孙铁子带着一个独眼儿伙计整天在山里面转悠,他去找过你一次,没找着就走了。那时候华中还活着,华中说,孙铁子说他自己要拉一帮兄弟在山里‘起局’……那天华中回山,跟卫老大说,孙铁子在老家见过你,问你回家干什么,你说你找不着你媳妇了,怀疑是你六哥把她送来了东北,要收拾东西来东北找你六哥。当时我以为是真的,现在看来,孙铁子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卫老大派和尚去过你们家,真的没见着朱老六,问你大哥,你大哥糊涂了,啥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朱七隐约感觉自己家又出了事情,估计是朱老六害怕了,躲起来了,“和尚还说过什么?”

“和尚说,你大哥疯疯癫癫的,整天在街上高谈阔论,家败了。”

“我大嫂和我六嫂的消息呢?”

“你大嫂和你六嫂倒没啥,和尚说,打从找不着你六哥了,你六嫂就搬到你大哥家住去了。”

“还有呢?”

“没了,”彭福含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儿的,有事儿和尚就回来说了。”

朱七稍稍放了一下心,回头望望静悄悄的林子,拉彭福一把,问:“咱们去哪里藏着?”彭福说:“你问哪个?在这里我不如你熟悉。”朱七沉吟了一会儿,脚步转向了西面:“我从来没来过这边,咱们还是应该回奉天,那边交通方便,咱们必须抓紧时间回山东,在这边根本藏不了几天。”话音刚落,彭福身边的一个伙计闷闷地开了腔:“这个地方我来过,是獐子河。”朱七咦了一声,歪头问彭福:“这位兄弟也是咱们的人?”彭福笑道:“刚才还忘了介绍,”将身边的两个伙计往前一扒拉,“这位兄弟叫张双,也是咱的人。旁边的两个也是,胖的叫石头,瘦的叫木匠。他俩也不是以前老董的人,是去年底从蒙山过去的,蒙山支队你知道吧?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我听张铁嘴说,你把兄弟丁老三就是蒙山支队的……对了,丁老三也在崂山呆过一阵子。刚开始跟史青云他们几个兄弟在山北边活动,后来一呼哨走了,好像有任务。”

彭福猛吸一口气,把话说得气宇轩昂:“咱们崂山抗日游击队组建得可真不容易啊。先是拿下了老董……这我就不用详细跟你说了,等你回去见了卫老大,让他告诉你。真不容易!那时候,国民党市党部的孙殿斌也拉了一支游击队,驻扎在山北的惜福镇。刚开始的时候,孙殿彬派人联系卫老大,要求咱们的游击队到惜福镇跟他联合,还许诺发给咱们枪支弹药。卫老大是什么人?老江湖啊,他还看不出来?这小子就是想用武器当诱饵,收编咱们。卫老大说,‘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收编我,我还想收编他呢’。直接给他来了个将计就计,让他们去崂山共商大计。这小子也够实在的,带着几个兄弟去了崂山。晚上一起吃了饭,卫老大让他跟着他上山转转,暗地里派人把他带来的人全都绑了,当场收缴了三四支手枪……这事儿是我带着弟兄们干的。等这小子反应过来,卫老大早已经转悠进山里找不着了……哈,这小子灰溜溜地下了山。后来,卫老大给他写了一封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小子竟然带着自己的队伍走了,再也没见着他们,估计是换地方发展去了。”

“卫老大的心气儿可真够高的,”朱七笑了,“照这么说,咱们的队伍算是正式扎下根啦。”

“也不能这么说,我下山的时候,鬼子正进山搜剿,山上挺冷清。”

“这没什么,连当年的抗联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后来还不是一样发展壮大?”

“可是最后呢?”彭福不以为然地偏了一下脑袋。

“算了,先不管这些……”

“对了,熊定山也在崂山,‘青山保’成了他的了,他把路公达给赶跑了。”

“那可就热闹了。孙铁子也去了崂山,熊定山跟孙铁子有得‘缠拉’了。”朱七说得有些幸灾乐祸。

“孙铁子?”彭福哧了一下鼻子,“他拉鸡巴倒,打从熊定山上了山,他就不见了……反正我是没见着他。”

“拉倒不了,孙铁子肚子里面有牙,早晚得出来跟熊定山干,定山杀了他大舅。”

“我听和尚说了,”彭福一咧嘴,“这俩家伙可真有意思,互相杀舅玩儿。”

沉默片刻,朱七瞥了一直闷声不响的张双一眼:“爷们儿,既然你在这边熟悉,你说咱们应该先去哪里躲一下?”张双似乎有话不敢说,眼睛直瞅彭福。彭福纳闷着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干!白天的时候我还犹豫着,感觉这事儿不敢去冒那个险,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现在也算是‘兵强马壮’了,咋不干?不是刚才马褂说了嘛,请佛容易送佛难,小鬼子把咱哥们儿折腾得不轻,咱们就给他来个一报还一报,炸了狗日的!”朱七吃了一惊:“啥意思?炸谁?”

张双瞅朱七两眼,一咬牙:“是这么回事儿……我跟彭哥下山之前,滕政委交给我一个任务,”略微一顿,咳了一声,“既然哥儿几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干脆照实说了吧!我是共产党员。下山之前,滕政委把我喊到了他那里,告诉我说,松江这边有我们的队伍,情报说,獐子河有个鬼子的水电站,他们的人去炸过几次,没有成功,让我找个机会把这个水电站给他炸了……我在蒙山支队的时候是个爆破手,玩炸药我有一套,所以滕政委才想到了我。我们出来了四个人,除了彭哥提前不知道这事儿以外,我们三个人全知道,而且,我们三个人全懂爆破。因为怕路上出事儿,炸药我们没敢带,只好等到机会成熟……”彭福打断他道:“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就这么着吧,干!”见朱七点了点头,彭福摸一把大马褂的脸,冲他做了个鬼脸:“这事儿有了你,还怕没有炸药?就是王母娘娘裤裆里的毛儿,你也能给她偷来几根。”

木匠嬉皮笑脸地跟了一句:“那不就妥了?”

朱七沉吟片刻,开口说:“关键是咱们怎么才能溜进去,进不去的话,就是扛来大炮也白搭。”

张双说:“没来之前滕先生已经掌握了情报,水电站也需要劳工,鬼子到处抓呢。”

彭福笑道:“刚才别跑就对了,没准儿鬼子这就是想要送咱们去水电站呢。”

大马褂有些心虚,蛇一般舔着舌头:“胡说……这才刚逃出来,你又瞎联系什么。”

朱七迈步就走:“先别研究这个,哥儿几个先过去看看,做到心中有数。”

夜幕下的獐子河像一条静静地窝在那里的巨蟒,月光将河水耀得波光粼粼。

朱七一行六人涉过河水,沿着河沿走了一阵,在一片参差的苇子边蹲下了。

张双指了指远处闪着鬼火似灯光的一个黑黢黢的山峦说:“那就是鬼子的水电站。”

朱七打眼一看,这是一个兵营似的建筑,几个巨大的信筒子样的柱子直竖竖地戳向天空,天上有零散的几个星星。

“哥儿几个,看样子咱们直接潜进去不太可能,”朱七盯着柱子咽了一口唾沫,“而且,咱们就是进去了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才是。这样,今晚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在附近溜达溜达,尽量让鬼子把咱们抓进去……”大马褂几乎要哭了:“你还没受够啊!要溜达你溜达去,少拉弟兄们跟你一起遭罪,反正我是草鸡了,别打我的谱。”彭福推了大马褂的脑袋一把:“你小子就是没有中国人的良心,小鬼子这么欺负咱们,你不跟他们干,想当逃兵咋的?你想想,如果没有小鬼子,咱爷们儿能遭这么多罪?你不是刚才还吹牛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张双插话道:“打鬼子并不是因为他亲自欺负到你的头上了,他践踏咱们的土地就跟欺负到你的头上一样。说实在的,我打小就没了亲人,是个孤儿,鬼子来不来我都照样过我的日子,可是我依然出来扛枪跟他们干,我们共产党人追求的是全人类的解放。”彭福点了点头:“这话滕先生经常对我说。是啊,小鬼子在咱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但凡有点儿中国人的血性就应该跟他们拼命!马褂,你给个痛快话。”

“别说了,”朱七听得有些烦,把手在眼前猛地一挥,“这事儿不需要你们,我自己去!”

“哪能让你自己去?”彭福急了,“你有家有业的,万一……”

“没什么万一,”朱七说,“我观察过,这里跟煤窑不同,到处可以藏,实在不行,我可以溜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在里面弄明白了从哪里下手,然后出来说一声,最后咱们一起进去炸?”

“不是这个意思,”朱七的脸色凝重起来,“炸这么大的家伙需要的炸药不会太少,我在里面接应着……”

“明白了,”张双的眼睛刷地亮了,“我赞成!只要你在里面,我们在外面搞到炸药就可以一点一点地在里面积攒起来。”

大马褂终于放心了,瞄着朱七嘿嘿地笑:“这样也行啊。咱家七哥是个仔细人,当初在煤窑,如果没有七哥,我恐怕早就让鬼子给揪出来砍了……七哥胆大心细,这活儿离了他,谁也干不成。”朱七轻蔑地扫了大马褂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你以为你的心思我看不出来?别着急高兴,搞炸药的任务落在你的肩膀上呢,”把头转向彭福,微微一笑,“福子,好好看住了马褂,这小子是个属驴鸡巴的,不经常‘撸’着,他硬不起来。”大马褂蜷成一团,仰着脸冲朱七翻白眼:“我就是个那个啊……”彭福站起来踢了大马褂一脚:“走吧,你这个驴鸡巴。”

亢家铺子村在离水电站三里多路的一个半山腰上,张双同村的一个伙计倒插门在这里当“养老女婿”。没费多大事儿,张双就找到了他家。找到他家的时候,东南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张双让大伙儿在村东头的一个草垛后面藏着,自己进了门。时候不大,张双出来了,拍几下巴掌,一行人鱼贯而入。“养老女婿”是个木讷的年轻人,见了这帮人也不说话,吩咐媳妇去灶间生火做饭,自己偎到炕头又倒下了。吃饭的时候,张双对朱七说,你说的没错,鬼子就是在抓劳工去水电站,没有劳动票的外乡人,鬼子一律抓。朱七心中有了数,将彭福喊到另一间,简单嘱咐了几句,找根草绳将褂子一扎,稳稳地出了门。

太阳缩在灰茫茫的云后,苍白得像个白纸糊的灯笼。

朱七沿着河滩往水电站的方向走,装做迷了路的样子,故意走得很慢。

河沿上一个人也看不见,朱七有些失望,他奶奶的,真想让你们来抓我了,你们倒不出来了,不免有些急躁。

离水电站越来越近了,朱七稍一犹豫,索性一转身向着水电站的方向走去。

走到离水电站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机会终于来了。

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兵齐刷刷地从水电站狮子口似的大门里出来,一路狼嗥似的唱着军歌。

朱七故作害怕,迟迟疑疑地倒腾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朱七的心里明白,鬼子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开枪打他的,只要一发现他,最大的可能是先抓住他,然后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时候朱七就有话可说了……刚想到这里,朱七的心就凉了半截,他奶奶的,我猜错啦!鬼子真的要杀人。朱七清清楚楚地看见,带队的那个鬼子兵从腰里抽出一把盒子枪,看都没看,朝朱七这边甩手就是一枪。朱七掉头就跑,冷汗将他的棉袄都湿透了,连裤腰都黏得像是长在了腰上。刚跑过一片荆棘,后面的枪声又响了,耳边有子弹蝗虫一般飞过。朱七不敢跑了,距离这么近,再跑的话,恐怕自己八条命也没了。

蛤蟆似的趴在满是泥浆的地上的朱七,懊悔得肠子都要断了……你说我勤不着懒不着,揽这么个买卖干啥?我刚刚从虎穴里逃出来,不好好回家看我的媳妇,不好好先跟已经打好根基的兄弟们呆在一起,跑到这里来捋什么虎须?朱七的后脖颈都凉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有冰冷的刺刀搁在那里。脑子里面仿佛挤满了苍蝇,嗡嗡的声音搅得朱七的脑子都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枪声突然停了下来,四周出奇地静,朱七几乎听见了空气的流动声。

一个驴鸣般的声音在沉闷中蓦地响了起来:“八格牙鲁,什么的干活?”

朱七一下子放下心来,好啊,说话了就好……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油然从朱七的心头升起。

前方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朱七翻个身子,将两条胳膊在半空死命地摇:“太君,太君,我是良民!”

一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野狼一般冲过来,掉转枪头,猛地一枪托砸在朱七的胸口上。朱七哎哟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两手摇得更急了:“太君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那个鬼子举起枪还要往下砸,倒提着盒子枪的鬼子冲上来,一拉端大枪的鬼子,冲朱七一晃盒子枪:“八嘎!你的,什么的干活?”朱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躺在地上只管吆喝:“我是大大的良民!早晨出来找我的牲口,不知道为什么转到了这里。不信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真的是良民啊。”

鬼子官叉开腿,捏着下巴瞪躺着打滚的朱七看了一会儿,说声“幺西”,冲端大枪的鬼子一摆头:“开路!”一听开路二字,朱七的心一阵失落,啥?这是让我走?别呀,我白白挨了一阵惊吓,白白挨了一枪托就这么让我走了?太不够意思了吧。朱七装做茫然的样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可就是不挪步。鬼子官回头猛瞪了他一眼:“开路!”朱七刚想啰嗦几句,端长枪的鬼子从背后一脚踹了他个趔趄,朱七懵懂着加入了鬼子队伍。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朱七拎着一只装满炸药的洋铁桶,幽灵一般闪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罐子的后面。

野猫般敏捷的大马褂贴着不远处的墙根忽地溜了过来:“七哥,准备好了?”

朱七点了点头:“人呢?”

大马褂冲东面的方向吐了一下舌头:“全来了。”

朱七拍了拍大马褂的肩膀:“马上放火。”

大马褂用力捏了朱七的手一下,嗖地钻进了对面的黑影。

朱七稳了稳神,提口气,将桶往地下一倾,里面哗地滚出了一个碌碡大小的炸药包。朱七蹲下身子,仔细地将炸药包调了一个个儿,从背面拽出一根盘成一团的导火索。倒提着导火索,猫着腰蹿到了墙根。朱七刚在墙根下面喘了一口气,天上就腾起了滚滚浓烟,眨眼之间,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朱七倚着墙根嘿嘿笑了,这下子老子立大功啦!摸出火柴点了一根烟,双睛如漆,紧紧地盯着自己刚才藏身的地方。借着通红的火光,朱七看见被捅了的马蜂窝般杂乱的鬼子嗷嗷叫着往火光起处涌去。枪声、哨子声在刹那间响成了一片。火光闪处,彭福手里捏着几把刀子忽地扑进了中间那个水泥罐子的后面。紧接着,大马褂、张双、玻璃花、木匠、石头一起扑了进去,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洋铁桶。朱七将手里的烟头对准导火索,来回一拉,导火索嘶啦嘶啦地着了,朱七一个箭步冲到了罐子后面:“快走!”

张双将双手往旁边一摊:“分头行动!”

彭福一拽朱七的手腕子,说声“跟我走”,撒腿往南边的一个平房边跑去。

张双将自己带的洋铁桶扬手甩进水泥罐子的一个洞口,紧跟朱七上了平房。

就在朱七他们跳出院墙的刹那,轰的一声巨响,西墙边的一个巨大管子状建筑轰然倒塌,烟尘滚滚四散。

朱七三个人捂着耳朵一路狂奔,眨眼消失在浓烟深处。又一阵火光在水电站的大院里爆裂开来,冲天的浓烟翻滚着扑向四周的建筑。火舌舔着天边与火光同样颜色的云朵,犹如大片夕阳映照中的火烧云。大马褂甩着冒出火星的褂子一路狂笑,玻璃花、张双、木匠、石头耸着肩膀跟在后面,火光将他们照得像是一团刚刚点燃的木炭。朱七跳出来:“别乱跑,在这边!”大马褂扭着秧歌步往朱七这边跑,玻璃花猛然站住了:“我的鞋垫!”反身往后跑。朱七大喊:“别回去,危险!”玻璃花已经钻进了火光与浓烟里。朱七的心蓦地凉了……大马褂他们刚钻进河边的苇子,水电站里又炸开了一声巨响。朱七看见,举着一双鞋垫的玻璃花像是被扔向天边的一个雪球,无声地在半空中碎了,那只握着鞋垫的手扭曲着钻进了红色的天。彭福迎着这声巨响从苇子里面站了出来,烟尘与火光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看上去像是一个怪兽。

“七哥,痛快啊!”大马褂踉跄着扑到朱七的身上,喊完这一嗓子,竟然像个娘们似的哭了。

“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朱七推开鼻涕一样软的大马褂,来回扫着众人。

“全齐了。”彭福将叼在嘴里的刀子一把一把地往腰上别。

“老张,你的那个炸药包什么时候炸?”朱七的表情硬得像木雕。

“等咱们离开,它自然就炸了。”张双胸有成竹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早已坐在马车上的朱七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水电站最后的那个水泥罐子在身后四分五裂。

马车得得地走。暖风吹拂着几个人依然兴奋着的脸。

朱七回过头,静静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火光,脑海里全是玻璃花握着鞋垫飘在半空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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