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早晨来得很慢,鸡叫好几遍了,东面天边才刚刚放出一丝亮光,毛茸茸的像是隔了一层棉花。
卫澄海起床的时候,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身边没有朱七,穿好衣服喊了一声:“小七呢?”
郑沂光着膀子从屋外进来了:“卫哥真好脑子,你昨天不是打发朱七和大马褂去了沙子口吗?”
卫澄海拍一下脑门:“哈,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了。怎么,又打拳了?”
郑沂甩了甩提在手里的褂子:“每天都这样,不然身上不舒坦。”
左延彪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毛巾擦着一头汗水进来了:“和尚果然有些功夫,我打不过他。”
彭福搓着眼皮坐了起来:“昨天傍晚是不是来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我怎么感觉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不是孙铁子?”卫澄海点了点头:“是他。他是来找朱七的。这小子知道是朱七把他的枪弄到这里来了,心里憋屈,跟我装‘熊’呢。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来就是因为这个?”彭福问。卫澄海不屑地紧了紧鼻子:“这是一方面,主要是来刺探一下咱们的情况,估计想‘靠傍’。我没搭理他。去年在东北我就发现这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人,一肚子坏水。当初不是他在里面乱掺和,朱七也不会跟熊定山闹那么一出。”郑沂插话道:“不过他提供的那个情况倒是不错,咱们真的应该去干它一家伙。”
“什么情况?”彭福问。
“算是顺手牵羊吧……你问卫老大。”郑沂说。
“收拾一下,赶紧吃饭,”卫澄海蹁腿下了炕,“吃完饭,哥儿几个先去过一把瘾。”
“打鬼子?”彭福打着哈欠穿起了衣裳。
“打鬼子。”卫澄海端着脸盆出去了。
“好嘛,没来得及休整休整,这就开始了……”彭福好歹将那个哈欠打完,摸着脸跟了出来,“去哪里打?”
卫澄海简单洗了一把脸,将毛巾往彭福的手上一丢:“不远,在锅顶峰,前天刚上去的,有三十几个人呢。鬼子从海上运来的医疗器械放在那里,他们是保护这批货的。必须早点儿去,不然他们就运走了。听说青保大队派了一百来人正往山上围呢,正好,咱们去掐断鬼子们的退路。”彭福边哗啦哗啦地往脸上泼水边说:“青保大队那么多人,不会一下子把他们围严实了?”卫澄海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的消息永远都灵通着呢。青保大队早就不在这里了,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去了日照,留下的一个连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还不如咱哥儿几个整壮呢……唉,也是他们性子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围上去再说。孙铁子说,他想去投靠青保大队,人家不要他,哈哈,他顺便得了这么个消息。别忘了,当初咱们去流亭机场‘别’那批国宝的时候是人家青保大队的兄弟帮咱们解的围,这次咱们应该去帮这把忙。好了,别啰嗦了,赶紧吃饭,吃了饭就出发。”彭福摔打着毛巾嘟囔:“我怀疑孙铁子这小子有当汉奸的苗头,有人看见他去过维持会。”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卫澄海说,“先不管他,我侦查过了,这次他说的情况是真的,这就成。”彭福摔了毛巾:“我说的是以后,这小子一肚子‘猴儿’,以后难说不当汉奸。”说着话,左延彪已经把饭做好了。大家急匆匆地吃完了饭,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瞪着卫澄海。卫澄海不说话,将带来的长枪摊在炕上,从里面找了几把看上去顺手一些的挨个发给大家,又用一个木头箱子装了一些子弹,转头问:“短家伙也把子弹给我压满了,这次我要让小鬼子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大家相视一笑,匆匆检查一下自己的家伙,呼哨一声出了门。
刚才还灰蒙蒙的天,一下子就亮了,太阳似乎是在一瞬间跃上了山顶。
清晨的大山飘满了雾,人走在雾里显得缥缥缈缈。
通往锅顶峰的山路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
左延彪路熟,急忽忽地赶在前面。
山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响起的鸟叫,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转到锅顶峰山后的时候,毒辣的太阳已经将漫山的云雾驱散了,整个大山绿得晃眼。左延彪蔽在一块石头后面,指着山顶上隐约可见的一座石头房子说:“哥儿几个,如果孙铁子这个消息准确的话,鬼子们现在应该就住在那里面。”卫澄海扫了那座房子一眼,问:“昨天我简单看过一下,没有问题。有没有可以从上面看的地方?”左延彪转出来,扒拉着山坡上的树枝走:“可以从这边上去。”卫澄海喊住了他:“你先上去看看,到底有没有鬼子,有多少。小心,别让鬼子发现你。”左延彪点点头,出溜出溜不见了踪影。
不多一会儿,左延彪攀着树枝下来了,一脸兴奋:“看清楚了,房子周围全是鬼子!有站岗的,有跑操的,还有几个在那儿打鸟呢,跟他妈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山后面好像有人,别人看不见,我可看见了,老子可是在这大山里面长大的。我看见山后的一条峡沟里有茅草叶子在晃,估计人不少,也许是青保大队的那帮老弱病残吧?看样子他们来了好长时间了,那边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卫澄海垂下头想了想,开口道:“如果咱们上山,从下面打,子弹能不能够着他们?”
“够戗,很远啊,”左延彪摸着头皮说,“还不如直接从这里上去,摸到房子后面直接下家伙。”
“那不行,”卫澄海摇了摇头,“青保大队还没有开枪,咱们直接打容易乱了套,这点儿经验我还是有的。”
“咳!”左延彪翻了个白眼,“管那么多干啥?怎么痛快怎么来!”
“不能莽撞,”卫澄海横了他一眼,“这样,你跟和尚上去,打起来你们就开枪,不管打不打得着,先造成人多势众的声势再说,”转头看了看彭福,“福子你跟着我,咱们俩在山下刚才上来的那条路上等着,鬼子一撤退咱们就切断他的退路,估计他们撤不下来几个人,走近了一枪一个解决问题。山上的货物留给青保大队吧,也算是卖个人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左延彪和郑沂已经窜上了满是荆棘的山坡。彭福眯了一下眼睛:“卫哥,凭什么把货物留给他们?咱们拿上山去,没准儿以后想找这样的货物还找不着呢。”卫澄海边走边哼了一声:“你这个财迷。咱们带来的东西已经不少了,再往上拿,你不怕人家笑话?好像咱们是在低声下气地求人家似的。”彭福讪讪地跟了上去:“这不是你的意思吗,咱们就是有些低声下气。”
卫澄海笑道:“想要长远着打算,目前咱们必须这样办,你哥哥我不傻。”
彭福咳嗽一声:“昨天你从山上下来很不高兴,连我都看出来了。”
卫澄海嗡声道:“高兴在最后的才是英雄。”
下到山底的那条下山的必经之路的路口,卫澄海前后打量了几眼,拖着彭福蔽到了一堆乱石的后面。
说了没有几句话,山上就响了清脆的一声枪响,声音类似一声孤单的爆竹。卫澄海一下子皱紧了眉头:“左大牙这个混蛋!”彭福一愣:“左大牙咋了?”卫澄海将匣子枪猛地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这是他的枪响!我让他不要急躁,不要急躁,他终于还是打了第一枪!”支起身子往山上一望,眉头皱得像一座小山,“搞不好对面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有人在捣乱呢……”“不能吧,”彭福打断他道,“青保大队的弟兄们久经沙场,还能连谁是朋友谁是敌人都看不出来?”话音刚落,山上枪声大作,像是过年五更的爆竹声,一阵紧似一阵。卫澄海点了一根烟,一横身子躺倒了:“等吧等吧,不管怎么样,这一仗小鬼子得不到什么便宜。”彭福从腰上摘下几颗手榴弹,一字排在自己的眼前,牙齿咬得格格响:“卫哥,还是跟着你痛快!如果咱们这还是在城里,去哪儿打这么痛快的仗?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别’个岗哨都提心吊胆的……哈,这下子好,直接跟这帮畜生干上了!来吧,不管你下来几个,老子这次不用刀子了,直接给你们来个响家伙!”
山上的枪声稀薄下来,有喊杀声爆发出来,接着大乱,听声音是鬼子坚持不住了,要跑。
几声炮响横空而起,有一发炮弹落在前方的那条山路上。
卫澄海摔掉烟头,一骨碌滚到彭福的身边,眼睛瞪出了火光:“谁往这里打炮?”
彭福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卫澄海。
卫澄海甩了一下手:“往这边打炮,鬼子还能往这边跑吗?”
这话刚说完,卫澄海就笑了,大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子:“这帮没有脑子的猪!他们还真来了!福子,准备动手吧!”山坡上骨碌骨碌滚下来十几个鬼子兵,有两个被树枝挂在半山腰上,挥舞着双手咿里哇啦地乱叫,跟刚抬上案板的猪一样。一发炮弹又落到了山路上,山上的人似乎是怕鬼子跑掉,提前将炮打到了这里。鬼子们慌不择路,一窝蜂地往山路上涌。炮弹好像找不准方向了,一颗一颗在路边的草丛中炸响。鬼子兵抱着脑袋沿山路往山下窜,眼见得离卫澄海这边越来越近。卫澄海几乎看见了他们惊恐万状的眼,抬手一拍彭福的肩膀:“来吧兄弟,让哥哥先看看你的准头。”
彭福的手榴弹脱弦的箭一般射向了即将奔到眼前的三两个鬼子——轰的一声巨响,这几个鬼子抛烂布似的被抛向了半空。与此同时,卫澄海手里的枪也响了,果真如他说的一般,一枪一个,转眼之间,十几个鬼子兵全都躺倒在一片浓烟里。彭福刚要举枪,卫澄海拉了他一把:“慢着!打急了,他们不从这里走了!”果然,后面跑着的几个鬼子兵撒腿往北边的山坡上跑去。彭福一个猛子跳起来,突然被一阵炮弹掀起来的热浪扑倒了。卫澄海爬过去,彭福在尘土里站了起来:“谁他妈的这么不长眼啊……”话音未落,山路那边大鸟一般扑下来光着膀子的左延彪,他像是刚从煤窑里出来,整个脸只能看见一排白色的牙齿,身上全是一道道被汗水冲刷出来的杠子。郑沂边用冲锋枪扫射那几个往山坡上爬的鬼子边喊:“趴下,趴下!”
“大牙,卧倒——”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了华中乱蓬蓬的脑袋。左延彪仿佛没有听见,一手长枪一手短枪,边往下冲边打,子弹碰在石头上,溅起的火花就像铁匠打铁。一个鬼子兵躲在一棵树后悄悄瞄准了一路冲下来的左延彪,卫澄海一个点射,枪没响,卡壳了,鬼子突然将枪瞄准了卫澄海。华中大叫一声,腾空扑向了鬼子,鬼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华中扑到了身子下面。鬼子怪叫着,在华中的身下剧烈扑腾,华中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回头大喊:“爷们儿,拿石头啊!”
“你的枪呢?”郑沂推倒左延彪,追过来,提着枪来回瞄鬼子的脑袋,鬼子的脑袋直往华中的怀里扎。
“操你娘的,你还真能躲!”华中猛然一歪身子,郑沂瞅准空挡,抬手一扣扳机——砰!
“你的枪呢?”郑沂揪起华中闪到了树后面。
“我刚从青岛回来就听见这边枪响,哪来得及拿枪?你的大刀片子呢?”
郑沂将自己的冲锋枪杵到华中的手里:“现在有这个,谁还用那玩意儿?”华中刚把枪接到手里,就看见一个鬼子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了脑袋,抬手就是一枪,鬼子翻滚着掉下了山崖。山坡上又跑出几个抬着几只铁箱子的鬼子来,彭福的手榴弹呼啸着飞了过去……华中回头大声喊:“你他妈的显摆什么?谁不知道你的准头好?”瞄准一个懵懂着爬起半边身子的鬼子来了一梭子。鬼子像是被一根绳子拖倒似的,斜着身子歪躺下了。一个鬼子想要扑过去扶他,彭福的手榴弹跟着过去了,爆炸声中,破碎的弹片夹杂着铁石穿空的声音,四散开来,随后响起彭福发疯似的大笑:“过瘾啊,过瘾啊!”
左延彪的枪里没有子弹了,将枪插进腰里,举着一块大石头来回踅摸:“人呢?小鬼子,出来啊!”
卫澄海左右扫两眼,冲出去,一把将左延彪拉到了石头后面:“你不要命了?”
左延彪抓起一颗手榴弹,连弦没拉就丢了出去:“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郑沂扑过来,一脚踹在左延彪的脑袋上:“你怎么搞的?你不要命,别拉上弟兄们陪你去死好不好?”
左延彪摸一下脑袋,把眼冲卫澄海一瞪:“你说,我先开枪有什么错误?我不能把功劳让给青保大队那帮混蛋是吧?”卫澄海张张嘴,叹口气笑了:“你是一肚子清理啊……得,你做对了。”转头扫一眼硝烟弥漫的山路,把手冲大家一拢:“走吧,后面的事情交给青保大队了。”彭福扑拉着满头沙土,笑道:“还是卫哥有想法啊,等我有机会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李先良,让他封你个副大队长干干。”卫澄海乜了他一眼:“福子神通广大,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彭福无声地笑了:“嘿嘿嘿,说着玩儿呢……我哪里认识人家李大队长?”郑沂还在生气,脖子一横一横地瞪左延彪:“刚才要不是我,你的脑袋早就被鬼子的枪子穿透了,你娘的。”左延彪嘿嘿地笑:“我不管,先过了瘾再说……我的命大。”
身后没有了枪声,一群鸟穿过与硝烟聚合在一起的云朵,箭一般地飞。
绕过一道山脊,一行人走上了回左家庄的那条僻静的小路,身后的硝烟麻花一般地扭,渐渐飘散。
彭福紧着屁股撵了两步,笑嘻嘻地一推华中:“大胡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华中不理他,追上卫澄海,道:“事情办得很顺利,熊定山杀了董传德的表弟。”
卫澄海哦了一声:“他没跟着一起来?”
华中忿忿地横了一下脖子:“他不来,说是要去找唐明清,一大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