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是画舫的脚步如何轻不可察，一来公孙晔久经战场，丝毫不同寻常便可以轻易掌握。所以适才烛火闪动，公孙晔脑海中一亮，知道有人前来造访，而且看到烛火闪动的火焰并不急躁，并不是杀手一类的暗算之人。二来公孙晔也知道画舫的性格，一定会来告别的，即使伤重在身。
果然，一个轻灵的影子晃过窗户，站在外面广阔的视野中，正是画舫。
公孙晔微微一笑，叹了声，道：“画舫公子，果然是你。”
画舫苦涩的一笑：“公孙兄，别来无恙，看来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不少啊。”
“托你的福，还好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说句实话，你那一剑也够狠毒啊。”公孙晔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不禁唏嘘。
画舫笑了笑：“过奖，彼此彼此吧。不知道公孙兄此刻还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
公孙晔瞥了一眼画舫，看到他也缠上了绷带，知道他受伤不轻，不觉有点惭愧，道：“画舫，真不好意思。你这伤……”
“呵呵……这个就不劳公孙兄费心了。说句实话，此次能捡回一条命来，也全仰仗公孙兄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画舫这一辈子铭记在心，深表感谢。”
公孙晔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画舫如此通情达理，倒是自己一直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可是说实话公孙晔仍然觉得心中极度不安。想到画舫的伤势拜自己所赐，再加上已经仙逝的穆达，可以说如今的局面尽是自己一手创造的。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哀伤。
烛火通红，画舫所站的地方也隐隐透出一点神秘的气息。他整个人罩在通身的赤色里，也变得更加精神焕发。虽然伤势挺重，他倒没有一点忧心忡忡的感觉，脸上也泛着淡淡的喜色。
公孙晔突然想到画舫的人生态度毕竟和自己不同。在他看来，人生，总是要不断向前看。不管遇到什么，遭遇什么，那都已经是曾经了，曾经也就是永远不会回来的意思吧。
如今看他那淡淡的喜庆，不正是他的人生信条的体现吗？只是这点笑容毕竟有些牵强，在这个刚刚经历一场大难的情况下，这笑容总显得有点悲伤。
公孙晔正在踌躇间，一阵微风拂来，他的衣襟也跟着晃了几晃。公孙晔如梦初醒，道：“画舫，今日你找我来有事吗？”
画舫脸上一紧，微微有些不悦，道：“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吗？”
“哈，原来画舫公子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啊。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公孙晔调笑道。
“我军中事务已毕，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到还没有与老朋友喝杯水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公孙晔闻言也有点吃惊，没想到画舫也够义气，竟然敢在这时候离开军队。难道不怕自己偷袭吗？不过细细一想这也是杞人忧天了。他随即明白，画舫也不用害怕自己军队被袭，他一定在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自己小心一点，再说现在偷袭也并非明智的选择，这在兵法和战例中并不能成立。
画舫看到公孙晔一直站在屋内，有些不快：“公孙兄，你也不能怠慢了客人吧。虽说我们是死敌，不过既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就应该以礼待客，哪有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道理？”
公孙晔一怔，忙走出屋去：“是我的不是，画舫，咱们去哪里喝酒？”公孙晔突然抬头看着画舫，画舫抿嘴一笑，道：“希图城内那家酒馆不错，优雅安静，酒也是难得的佳酿。咱们就去那吧。”
公孙晔心中一痛。他也知道那个地方是他们俩联手除去沐春北后一起喝酒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他和画舫也已经经历过一次生死劫祸。不过还好，两人还能安然无恙的在一起喝酒。
世事无常，在那次和沐春北针锋相对之后，他们都担心剩下来的也许只有一人，或者也许就是两败俱伤。只不过，他们也想到过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那时谁也不会觉得此事能够成为现实。毕竟战场上和谈止息的事情少之又少，几乎没有多少先例。
不过这个世界，也总是有一句话指引着所有人相信未来——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似乎真的不可能实现，但是即使死亡倏然来临，那种对抗也不会消逝。
画舫也良久无语。他也知道自己选择这个地方有些讽刺，不过这地方似乎更能反映他们此刻的内心也说不定。
半晌，只听到轻声的虫鸣。现在已经是盛夏了，墨绿的枝叶铺天盖地，葱茏一片。葳蕤的参天树木遮天蔽日。到了晚间，就能听到树影婆娑的窸窣声。虫类更是纵情高歌，彻夜不眠的演奏一曲曲永不落幕的丝弦表演。
一行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一会就来到了希图城。虽然白天刚刚经历过生死屠杀，但是这里的夜晚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城内的人群依旧川流不息，站在高处望去，远处一片灯火辉煌，他们心中也升起一股怅然莫名的忧伤。
画舫看了看似有所思的公孙晔，知道公孙晔又浮想联翩，道：“公孙兄，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公孙晔转身看了看画舫，此时画舫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画舫双手撑开，仿佛要抱住什么似的，双眼阖上，静静品味着这种流窜的气息。“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公孙晔有些好奇，虽然知道画舫一语中的，但他还是想知道为什么画舫能够如此坦然。
“哈，这你就不懂了吧。”画舫突然间来了精神，指着城下的流光溢彩，道：“身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你却不动声色，岂不折煞美景？再说了，人生苦短，你可不要想着老来再慢慢欣赏人间烟火，错过的，就永远成为了永恒。”
公孙晔喃喃道：“是么？成为永恒……这个世界上，此刻又有多少人真正超然物外，能像你一样潇洒自在？”
画舫一愣。的确，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又何其多也？只怕也寥寥无几。贱民为生计劳碌，商人在乎利也。而达官贵族却在处心积虑的算计别人，争取好处，甚至不惜牺牲人命而取乐。即使妙龄女子，也不一定能够找一个安居乐业的归宿，珂盈一类便是明证。
“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世上，总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像你说的，世界上像我一样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是我，也不能摆脱俗尘的牵绊吧。”
公孙晔也沉默了。他双手扶在精致绝伦的雕栏上，眼睛望着远方，正好看到一群鸟儿腾空而起，消失在城郭连绵起伏的外山顶端，再也看不到那些矫健的身影。
“走吧。”公孙晔安慰画舫，：“你的伤势怎么样，喝酒不碍事吧。”
画舫扬眉一笑，撇了撇嘴：“公孙兄，你把我也看的太小了吧。我又岂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
公孙晔只得打个哈哈道：“是，你的确粗犷豪爽，英武过人。既然这样，走吧。今天的酒钱谁结账？”
画舫闻言开心的一笑：“公孙兄又在开玩笑了……”
酒馆中，两人相对而坐，杯中已泛着清凌凌的微光，被镀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远远看去，就像一块水晶一样，红得发紫，让人爱不释手。
画舫举起杯盏，在手里慢慢旋转，眼睛紧紧盯着杯壁，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杯盏。里面的酒汁泛起一圈圈涟漪，倒不至于溢出来，只是这样晃动，原本就已经深红的酒汁更加深邃了。
公孙晔并没有拿起酒杯。双手绞在一起，分开而合，合上又缓缓分开。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突然，画舫抬起头，道：“公孙……”正在这时，公孙晔也说出口道：“画舫……”
两人面面相觑，不由莞尔一笑。画舫将那杯酒尽数入肚，将杯盏置于桌上，打了一个手势：“公孙兄，你先说吧。”
公孙晔没有推辞，却也没有答应。他举起酒杯，将那一杯酒一气喝完，酒杯稳当地置于桌上，方才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吧。那么，你的打算呢？嫁衣是你多年未见的妹妹，你打算让她跟着你去西域吗？”
画舫这时已经又倒了一杯酒。这家酒馆当真不错。酒杯也是上古青铜所制，酒液入杯，能够被一种古怪的东西重新加工，入口的酒汁当真甘甜醇厚，喝完之后全身暖暖的，就像初冬的阳光一般。甚至，画舫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公孙晔注视着画舫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画舫到底是什么打算。只等画舫开口。这时画舫又将一杯酒喝下肚中，才抬头道：“不瞒公孙兄，舍妹的事，我想，就这样石沉大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你觉得他会跟我去西域？权且不说这个妹妹是真是假，我当然深信不疑，可是朝堂之上自会有人说三道四，疑神疑鬼。再说，她要跟我去西域，西域远在漠北地带，时间久了他也会受不了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让她知道什么。”
说到这里，画舫突然迟疑了一下，道：“嫁衣她知道这件事吗？”
公孙晔知道画舫在担心假如嫁衣已经知道此事，他这样做就是摆明了不愿相认。这样一来，画舫的良苦用心反而会变成无情无义。公孙晔想了想，道：“穆先生临终前声音不是很大，当时又只有咱们俩在侧，我想多半嫁衣并不知道此事。”
画舫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免得到时候我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那可就不划算了。呵呵……”
“放心吧。即使嫁衣知道此事，也不会怪罪于你的。她应该能够理解你的一片苦衷吧。”
画舫良久无语。半晌，才听到他仿佛自言自语，道：“但愿吧。”突然，他眼中一亮，道：“来，咱们好好喝几杯。属于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
虽然看到画舫满脸的沮丧，但是这几句话却深得公孙晔之心。白日放歌须纵酒。
几杯酒落肚，画舫和公孙晔脸上已经微现红色。画舫突然有意没意的道：“公孙兄，看来舍妹对您可是一往情深啊。”
公孙晔半推半就地道：“也许吧。可是……”他也欲言又止。画舫也不知道公孙晔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再猛喝几杯……
天色已近二更，画舫有些微醉了。公孙晔刚想起身扶他，画舫梦呓一般道：“公孙兄，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伤害舍妹……”画舫还在无休止地胡乱重复着，公孙晔却突然有点迷茫。
听到画舫不住地催他。他只得道：“好吧。我答应你。”
画舫大叫一声：“谢谢你。公孙兄，此刻一别，后会无期，好自为之。”
他说的这样清晰，公孙晔突然怀疑画舫是不是在装醉。这时画舫又说道：“缥缈仙峰，佳人如云，我见犹怜……”
他还是醉了。公孙晔这样想着。刚想去扶他站起来，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女子——正是珂盈。
珂盈上前道：“公子，我来扶他把。”
而这时，还有一个人站在身侧。公孙晔转身看到尘封也在旁边。没出什么事吧？
于是他也没有强意去送画舫。珂盈却扶他出门。
一个阴暗的角落，画舫神采奕奕，将身上披风紧了紧。珂盈问道：“公子，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就看公孙晔自己的决断了。”
“你不担心嫁衣吗？”
画舫的眼神闪了闪，道：“愿她吉人自有天相吧。再说，公孙晔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在装醉。”
画舫看了看天，双手合了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对身边的珂盈道：“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