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鬼市淘宝
曾公亮率领开封府的官差军兵继续收拾残局,赛宁就一个人走出了十三间楼,牵上马,晃晃悠悠地往西角楼方向走去。
虽然差事已经完成,但赛宁没能立刻放松下来,暂时感觉不到疲倦,整个人仍然神采奕奕,于是就在冷清的街面上缓步而行,吹吹夜风,缓解一些紧绷的神经。
走着走着,却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赛宁警觉地回过头,发现是一袭夜行劲装的秋细娘。
“赛殿侍,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却不管我?”秋细娘来到跟前,噘起珠圆玉润的嘴唇埋怨道。
赛宁还当她早已走了。停下脚步,苦笑道:“你想看抓贼,也已经看到了,还跟着我做什么?”
“看到什么了?”秋细娘抱着纤细的手臂,继续大发牢骚,“你们一下子就冲进楼店,我离得那么远,只听得怦怦乱响,连亲手做的闪光弹是如何爆开都没瞧见,好生气闷。不成,你要把来龙去脉统统给我讲一遍。”
赛宁指了指天:“秋小姐,天都快亮了,你也该回去睡了,咱们改日再聊好不好?”
“我不困。”
“我可困了!”赛宁打了个哈欠。
秋细娘哀叹了一声,忽然变了一种表情,变得怨气冲冲,变得可怜兮兮:“细娘是悄悄溜出来的,现在回去叫门,定要挨骂,必须等到天亮了,门开了,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赛殿侍,你就发发慈悲,起码别让细娘在寒风中受冻。”
春水满塘的人都脑残了,敢骂当家花魁?赛宁不太相信,但现在差事已经办完,何必急着就走?如此风情万种的“天后”主动粘上来,这种事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碰见。赛宁又看了看秋细娘身上那套淡薄的夜行衣,摇头道:“上马,先去给你找些衣裳。”说着翻身上马。
“赛殿侍果然是好心肠的。”秋细娘欣然一笑,轻轻一跃,翩然落在赛宁背后。
“抓好。”赛宁抖了抖缰绳,催马疾驰而去。马背颠簸之际,秋细娘只好双臂环在他腰上,身子前倾,香喷喷、软绵绵地贴在他背上,让他感觉很爽,于是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来到曾公亮的府邸后门。
“开门!”赛宁翻身下马,重重地拍击门板。反正曾公亮此时不在,他可以随便闹腾。
没拍几记,门就开了,曾孝广披着衣服,挑着灯笼从门后看了看,这才把门完全推开,打着哈欠道:“六六啊,嚷什么?我还当是贼人来了。怎样,贼人落网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我出马,当然手到擒来。”赛宁在曾家混饭也有几个月了,人家不拿他当外人,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自引领秋细娘走进后宅。
曾孝广愣了愣,打量着秋细娘:“这位姑娘是?”
把花魁领到曾家府邸,传出去影响不好,赛宁就没细说,只回答是朋友,然后就问下人都干什么去了。
曾孝广道:“都睡了,若非我还在夜读,你就进不来了。”
“那你接着用功去,不打扰你了。”赛宁把曾孝广赶回书房,然后就请秋细娘来到自己的房外。
屋里还没收拾过,太乱,赛宁就自己进去翻开衣箱,找了半天,只有桃桃作的第一版军服比较干净,就拿出来给秋细娘:“小姐若不嫌弃,就先穿这身,虽是旧衣服,但已洗干净了。”
秋细娘倒是大方,直接把宽大的军服套在夜行衣外面,挽起袖子,系好钮扣,把裤管塞进小马靴里,转了一个身,笑盈盈地问道:“如何?”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制服花魁!赛宁暗赞一声,笑道:“小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秋细娘欣然道:“别小姐长小姐短的,小六哥直唤细娘就是。”
“哦。”赛宁察觉自己和秋细娘越来越亲近,有点头晕。
“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接下来做什么好?”秋细娘思量着道:“这个时辰,州桥的夜市早就散了,不如去土市子,再有半个时辰那边就开市了,小食摊子不少,正巧我也有些日子没去逛了。就去土市子好吧?”
“我人生地不熟,全凭细娘指点就是。”赛宁便又牵了马,陪秋细娘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是一处鬼市,五更开市,天明即散,买卖都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进行,市面上的商品大多不是好来头,要么是偷窃抢掠而来,要么是挖坟掘墓而来,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什么都有。交易之人都是鬼鬼祟祟的,让人感觉提心吊胆,又很刺激,倒是汴京一个风情独特的好去处。
土市子上的茶坊都已点灯敞门,塞宁和秋细娘买了一些小食,肉脯、梨圈、鸡碎什么的,然后这两个穿着军服的家伙就一边吃一边在市上徜徉起来。
和花魁穿着情侣装逛街,妙哉,妙哉。赛宁飘飘然起来,心说苍天啊,您老终于把眼闭上了。
不过这种幸福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随之而来的,是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陪女人逛街是男人永恒的噩梦。
花魁姑娘暴露出女人热衷血拼的天性,从一个摊子来到另一个摊子,然后再到下一个摊子,个个不落,就连那些破破烂烂的盆盆罐罐,也能让衣食无忧的秋细娘产生购买欲。而疲惫不堪的赛宁累得连舌头都吐出来了,就像死狗一样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看来有必要在开封府建立一支城管大队,谁再拉我逛街,我就出动城管大队把那条街给扫荡了。
“过来,看看这里。”秋细娘又把赛宁拉到一个摊子前。
那个巴掌大的摊子上东西倒是不少,都是一些古钱、字画、旧黄历什么的,没什么特色,不过其中却有一样显眼的物件,乃是一个副火镰。
“倒是好工艺。”秋细娘拿起火镰,凑近摊边支的小油灯,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赛宁一看,果然是好东西,火镰套是象牙制成,表面雕刻着海生朝日纹案,海涛、云天、半圆朝日,栩栩如生。
“你一姑娘家,怎么喜爱摆弄火器?子曰,玩火尿炕。以后还是少碰为好。”赛宁和秋细娘稍微熟络一些,嘴巴就没把门的了。
“说什么呢?”秋细娘又觉好气,又觉好笑,白了他一眼。
“看够没有,买是不买?”獐头鼠目的摊主不耐烦地问道。
“几钱?”
“两贯。”一对年轻男女一起来,摊主自然而然狮子大开口。
秋细娘身无分文,便问赛宁借贷。赛宁口袋里的钱也没那么多,但他不喜欢讨价还价,不就是大半个月的薪俸吗?不在乎。于是把腰牌递了过去,笑道:“钱不够,你先收下此物,过一会儿去开封府收尾钱。”
摊主倒是见多识广,只是摸了摸腰牌,眼中就露出惊讶之色,又重新端详了一下赛宁,然后就不动声色地把腰牌还了回来:“不必了,大人何时有钱,再来关照小人生意就是。”
赛宁愕然,心说此人倒是精明练达,看来是位市井间的高人,于是客客气气地道:“兄台如此爽快,令人心折,赊的钱,在下一定尽早送来。”
“大人能有这句话,小人就承情了。”摊主把那副象牙海生朝日火镰交过来,便开始收拾摊子,“时候不早,大人请便吧。”
“多谢。”赛宁抱了抱拳,和秋细娘并肩而去。
眼看天色渐亮,土市子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能瞧得清彼此了,此处独有的神秘感随之消失,摊子也都纷纷收了。
来到市口,秋细娘眺望蒙上红晕的东天,轻捋凌乱的鬓发:“我也该回春水满塘了。”
“我送你。”
“不必。”秋细娘抿嘴笑了笑,收敛起刚才那种无拘无束,恢复了一个花魁应有的谨慎与矜持:“天亮了,你我结伴而行,怕是要给你这个殿侍大人添麻烦。”
赛宁心头一空。他感觉这句话应该反过来听,毕竟人家是光彩照人的天后,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眼巴巴地盯着呢,而自己一介武夫,微不足道,能陪她逛逛鬼市就算是上辈子积福了,这一切,最好到此为止。
“路上小心。”赛宁抱了抱拳。
“只几步远,闭眼都能走到,小六哥不必担心。”秋细娘施了个福,款款而去,走到远处街上,拦下一辆骡车,朝着春水满塘去了。
赛宁目送骡车渐行渐远,终于感觉困了,便要上马,赶紧回曾家府邸睡觉。
“大人!”刚才那个摊主忽然推着小车,从土市子里小跑而来。
赛宁牵着马迎上前:“兄台有事?”
“请大人瞧瞧此物。”那摊主翻开车上毡布,从凌乱的货品中取出一只死鸽子。
只见鸽子腿上帮着一个细细的竹管,赛宁眼前一亮,赶紧解下来看,里面果然装着几张纸片,其上是缩录的诸葛连弩制法。连忙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那摊主面无表情地解说开来,原来他对面的摊主是个猎户,在城南三十里住,昨夜此鸽落在窗头,料想是某家放出,天黑之后不肯飞了,他便抓了来,打算把鸽肉卖予酒肆。此人瞧见信筒里的图纸,知道事关重大,便又原样放好,送来给赛宁。
赛宁喜形于色,心说那批贼人也够穷的,信鸽都是这种不会夜行的货色。不过鸽子天性不喜夜行,夜行鸽都是独特品种经过百般训练的,极其罕见。这下可好,鸽子落入赛宁手中,诸葛连弩的图也追回来了,天下终于太平了。
看来自己加班加点,陪着花魁逛街,所付出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赛宁心情舒畅,向那摊主问道:“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大人客气,小姓徐。”那摊主裂开八字嘴,露出一口乌色大暴牙。
刚才他窝在暗处,又带着斗笠,赛宁没瞧清楚长相,此时一见,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位哥哥长得好生惊悚,一张歪瓜裂枣脸上,五官横七竖八,偏偏两道眉毛还是白的。
“没什么事,小人先退下了。”那摊主好像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垂下头,把斗笠拉低,转身而去。
赛宁也没留他,上马直奔开封府去报喜,走出两步,猛然一惊:姓徐的白眉毛丑汉,莫非白眉大侠徐良?
再回头,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子曰:今日还是早晚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