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铺兵迅速赶至春水满塘,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殿前司的禁兵也陆续出动。毕竟这一次伤亡的不仅是军兵和百姓,更有一位状元郎和一位翰林学士中箭,生死未卜。
看着兵马源源不断涌入院门,秋细娘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秋小姐,此地发生命案,请你往开封府走一趟吧。”赛宁漫不经心地说着,手却一直没离开刀柄。这娘们儿精通烟火戏,方才就凌空燃了一股火焰,赛宁仍然心有余悸。
“赛殿侍怀疑妾身和贼人有来往?”秋细娘檀口轻启,语气冰冷,透着极度不满。
“哪里,哪里……”赛宁满脸陪笑,口是心非:“只是要按例向小姐问一些事情,况且此地刚刚伤了人命,或许贼人还会去而复返,未防惊扰佳人,小姐最好还是去开封府,那里比较安全。”
“多谢赛殿侍好意。”秋细娘乃是风月场的行首,岂会看不出赛宁用意?冷笑道:“妾身虽是妇道,然则出身市井,倒也不惧几个蟊贼。赛殿侍想问什么,尽管在此询问就是。”言罢杨柳般的腰肢轻轻一转,款款回房去了。
这身段,啧啧,真是赏心悦目。赛宁一边感慨,一边跟了上去。
秋细娘住的是一座俯瞰面为凸形的平房,此女虽然流落风尘,但毕竟是清倌人的身份,闺房自然容不得男人涉足。来到房前,她便脱去绣花丝履,赤足踏上环屋的走廊,在房檐下的一张小茶几前跪坐下来,素手一让:“赛殿侍请坐。”
坐上去要脱鞋的,自己那双顶风臭十里的脚丫子……赛宁摆手道:“一介武夫,岂敢与小姐同坐?我站在这里问就是了。”
秋细娘也不强求,给自己斟了一碗清茶,懒洋洋地道:“请问吧。”
赛宁当即问道:“方才在院中射杀无辜的贼人,不知小姐是否认得?”
秋细娘道:“我出来的时候,贼人已经逃了,我没瞧见他们,不敢说认不认得。可惜,赛殿侍没能把人抓住,妾身实在无法回答。”
赛宁被反将一军,心中更加戒备,微笑道:“方才小姐放的那一团火焰,当真叹为观止,莫非小姐随身携带火器?”
秋细娘道:“烟火戏是妾身傍身的技艺,火器自然贴身携带,不过使的都是雕虫小技,倒让赛殿侍见笑了。”
赛宁上前一步,伸开右手:“能否借来一观?”
秋细娘从腰间摘下一个皮革袋子,放到几案上:“里面有火yao,我刚才就是抓了一把,引燃的同时抛撒出去,故而在半空中形成火焰。”
赛宁笑道:“小姐没烧到手吧?”
秋细娘道:“多谢关心,妾身自幼摆弄火器,手法练得纯熟,不会烧到自己。”
赛宁凑上前去,说道:“不过抓过火yao,手上总会留下一些残渣,能否借小姐双手一观,也好证实小姐的话。”
秋细娘坦然摊开双手:“看吧。”
赛宁却不只是拿眼看,而是毫不避讳地握住那双嫩白小手,仔仔细细端详着,还拿鼻子嗅了一记,赞道:“素手幽香,熏人欲醉啊。”
“摆弄火器,难免留下异味,故而妾身格外看重用香。”秋细娘虽是风尘女子,但毕竟是清倌人,岂能随便让个男人抓着手?于是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可是赛宁却紧握不放,秋细娘脸色稍变,问道:“赛殿侍这是何意?”
赛宁微笑道:“天子脚下,禁用火yao,摆弄火器的人更是罕有。寻常人乍见小姐的施火手段,怕是只会惊叹,而不会瞧破端倪。不过在下却是来自西军,边疆争战,抵御外敌,天天和火器打交道。小姐方才的蒙混之语,只怕不能奏效了。”
秋细娘眼神游移了一下:“请赛殿侍有话直说。”
“小姐方才在半空中撩起一团火焰,绝非抛撒火yao而成,而是喷射出来的。”赛宁一边说,一边把手摸进秋细娘的袖子里,掏出一支内壁漆黑的竹筒,“就是用此物喷射的吧?倒是和梨花枪上的喷筒异曲同工。”
“原来赛殿侍精通火器,妾身真是班门弄斧了。不过,就算妾身没说实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吧?”秋细娘微微一笑,一双杏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
赛宁感觉自己抓到一条大鱼了,有些兴奋:“小姐不愿透露绝艺,说一两句谎话倒也无妨。不过,今日一早,万胜门起火,起火点有一片圆形的烧焦痕迹,疑似梨花枪喷射。当然,也可能是小姐这套喷筒喷射。”
秋细娘挑了挑眉毛:“粗浅火器,人人做得,在万胜门放火的,却不见得就是妾身这一支。”
赛宁道:“可火yao却不是人人能配。”
秋细娘莞尔一笑:“看来赛殿侍是初来汴京,不知本地掌故。虽然火yao乃是禁物,但只要知道门路,有钱便能买到,好比相蓝的市子上就有。”
赛宁看她从容不迫,心里有点嘀咕起来:“相蓝的市子?”
秋细娘浅笑道:“相蓝就是大相国寺,汴京人都用这个叫法。若是张嘴就说大相国寺,人家就知你是外乡来的土包子。”
这话里的嘲弄之意昭然若揭,赛宁感觉自己被秋细娘看破虚实了,赶忙稳住阵脚,肃然说道:“就算火器常见,但在旧曹门兴风作浪的贼人,偏偏跑到小姐这里,而小姐又是摆弄火器的行家里手,在下不能不怀疑贼人和小姐有关联。”
秋细娘笑道:“赛殿侍的疑心太重了吧?”
赛宁道:“连发命案,贼人尚未落网,一切可疑之处,在下都必须小心留意。能否请小姐领路,前去此间火库一观?”
“妾身今日身子不适,就不陪赛殿侍了,你自去便是。”秋细娘进屋取出一串钥匙,交给赛宁。
“既然如此,小姐先歇着,有事我再过来。”赛宁叫来四个开封府的官差,两个守在秋细娘的屋外,将她盯住,另两个跟着赛宁前去火库。
春水满塘的火库位于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门窗封闭,锁具齐全,安全措施严密,而且并无偷盗过的迹象。赛宁叫看管火库的下人取来账目,入内盘查,火器与账目记录两相对照,亦无疏漏。
难道是泼皮四的消息错了?赛宁满心惶惑,又瞧了瞧手中的帐目,暗忖:自己不懂会计,这账目只能看个表面,如果是伪造的,自己却看不出来。
于是他当场调兵查封火库,自己拿着帐目,回开封府请别人检查。
这时,忽然来了一队戎装整齐的禁兵,领队的头目朗声问道:“赛殿侍在何处?”
赛宁一看,那人他是认得的,乃是殿前都指挥使、殿侍班押班许怀德,当初他就是跟此人离开西军的。
“许大人。”赛宁恭敬地上前行礼。
许怀德面色严峻,沉声道:“可算寻到你了。赶紧来,官家宣你入宫觐见。”
“宣我?”赛宁暗叫不妙,估计多半是关于陈世美中箭受伤的事情,“卑职还要追查案子,脱不开身……”
“官家宣召,就是你亲爹死了你也得去!”许怀德急躁地挥了挥手,不由分说,叫人把赛宁押出了开封府,被送上了一辆马车,车轮滚滚,一路奔向皇城。
赛宁虽是行伍出身,但已经在殿侍班挂了名,入宫就方便许多,来到皇城门下下车,两个宦官将他们拦住,收缴他们身上的兵刃。
赛宁先把佩刀放在案上,从膝侧的裤兜里掏出两包火yao、硝石,又把脚踝上的匕首拿出来,然后是战术背心里装的弹弓、短棍、石灰、手刺、铁指环、九节鞭、三节棍,摆了满满一案,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许怀德拿起九节鞭,诧异地道:“这兵器你也会用?”
赛宁笑道:“不会,多放几件兵器傍身,求个心里踏实而已。”
许怀德为之绝倒。
宦官又搜了一下赛宁,然后不耐烦地道:“赶紧随咱家进去。”
“请大官引路。”赛宁跟着宦官走向内廷。
来到集英殿外停下,宦官通报了一声,随后就是一声声“宣殿侍班差出开封府殿侍赛宁觐见”从宫殿的方向传来。
赛宁迈着急促的步子来到殿前,待宦官再次通报后,才迈入殿中。
只见敞亮的大殿内站满派头十足的人物,还有一个正冠衮服、气度威重的官家端坐在上,被这么多人齐刷刷地瞧着,饶是赛宁心理素质过硬,也难免有些忐忑。
见了官家是要下跪的,这一点对赛宁来说并不困难。他虽是来在万众相对平等的二十一世纪,但给人下跪的次数不算太少,上学时白无聊赖,跟几个狐朋狗友打赌输了,时常互相跪下来磕头。同窗都跪过,何在乎跪天子?
赛宁坦然跪倒,朗声说道:“殿侍赛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赛宁站起身来,原地立正,站军姿。
无敌的后世军姿,当初在西军时就让种谔、种诂印象深刻,这一次也同样让官家眼前一亮——虽然昂然面对天子,略为有些不敬,但这并不妨碍官家欣赏赛宁身上的干练气质。况且在赛宁入殿之前,官家就对这个西军的精兵有所耳闻,屈野河西守护烽燧的战功,已经让官家留下先入为主的好感。
“旧曹门的命案,和刚刚在春水满塘的命案,赛殿侍都是亲历,且将当时情状细细道来。”官家的语气平和舒缓,却透着一股威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贼人两度现身,臣皆在场,当时的情状是……”赛宁知道在这些大佬面前不能乱说话,于是据实交待案情,而且只用客观的陈述句,不参杂任何自己的观点进去,连形容词都不用,完全是流水帐一般,说清贼人是怎么来的,自己是如何应付的,如此而已。
在他交待完毕后,官家和颜悦色地说道:“赛卿辛苦了。”
赛宁知道自己并没有说错话,心情立时放松下来,脱口说道:“为朝廷服务!”
这次觐见面圣,至此结束,短暂得如同刮过了一阵风。赛宁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时,仍不清楚为何官家要见自己这么一个小兵。不过在他步出大殿时,殿内立刻有人站出来,在官家面前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至于为了何事争辩,便不是赛宁所能知晓的了。
取回了自己的兵器,赛宁被送回开封府,曾公亮立刻来问他面圣的经过。
当他说完后,曾公亮满腹心事地坐了下来,叹息道:“看来朝堂上又起争执了。”
赛宁不太明白这些国家大事,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便没有询问。
“你可知道在春水满塘中箭的是什么人?”曾公亮忽然问道,看起来是想起个话题,说一些赛宁不想听却必须听的事情。
“听说有一位是状元郎。”赛宁惴惴不安地道。
“状元郎……”曾公亮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轻蔑之色,“状元郎的文章做得好,不过,他受伤,还不至于震动朝堂。”
赛宁想了想,道:“与状元郎一同受伤的,还有一位翰林学士,是姓夏的。”
“你可知此人掌故?”曾公亮追问道。
“此人名叫夏安期,是翰林学士、侍读、提举集禧观,听说是夏竦之子。其余的,卑职尚未了解详细。”
“你初次入京,才来一天,有些事你是了解不到的……”曾公亮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在春水满塘中箭的夏安期。
与此同时,官家和一众臣僚也正谈论着同一个人。
“贼人先在万胜门纵火,然后去旧曹门伏击禁兵,抢来兵器,跑去春水满塘作乱,整个经过连起来看,内情便就昭然若揭了。”枢密使王德用断然说道。
文彦博、刘沆、富弼三位相公沉着脸不说话,打算用沉默阻止王德用继续说下去。
可他们不接话,王德用却没识趣地闭嘴,而是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句:“贼人分明就是行刺夏安期而来。”言罢仰起头,看官家有何反应。
官家端坐在上,并没有理会政、军两方枢机的针锋相对。这种场面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尤其是狄青任枢密使以来,更是天天都要出现同样的场面,官家也不打算再制止。他默默地思索了一下王德用的判断,缓缓说道:“卿以为,贼人为何行刺夏安期?”
王德用心头一喜,赶忙回道:“夏安期力主收复边地,引起辽、夏两邦忌恨,故而遭到行刺。”
议论终于引到了辽与西夏上面,引到了宋朝收复边地的方略上面,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或许是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故意兴风作浪,意图挑起我大宋与辽夏之间的战事。”刘沆忽然抛出了一句影射之意浓重的话。就连与他站在一边的文彦博和富弼都皱了皱眉,觉得这句话有些过火了。
刘沆却对众人的脸色视而不见,继续说道:“陕西、河东、河北三军锐意进取,年初在边地斩获丰富,辽与西夏心裂胆寒,派出使节进驻汴京,与我大宋修好。这个时候,他们怎会轻举妄动?”
“他们派出使节,只怕不是来求和,而是来做乱,在我大宋京畿放一把火,让我们自顾不暇,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王德用强硬的口气说道,一张黝黑的面膛显得格外严厉。
双方各执一词,眼看就要吵将起来,官家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些大臣整日里吵来吵去,个个乐在其中,可他这个官家却瞧着心烦。
此次御前之争,根源是在春水满塘中箭的翰林学士夏安期身上。
说起来,夏安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不过有个曾经显赫的老子罢了。
其父夏竦乃是近二十年来大宋官员中最受争议的一个,其人文采出众,学术过人,曾经荣膺宰辅,也曾就任枢密使掌管军机,风头一时无两。可惜恃才傲物,性情刻薄、刚愎,名声极差,而且当年统领宋军,与西夏人展开“好水川之战”,一败涂地,让夏人得意地留下“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的诗句,使宋朝蒙受奇耻大辱,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一个足以掩盖一切功劳的污点。以至于在他死后,官家欲赐“文正”谥号,却遭群臣一致反对,以为夏竦一生难当如此美誉,结果打了折扣,改为“文庄”。
为了一个死人的谥号,大臣硬顶官家收回金口玉言,这种事实在稀罕,也可见夏竦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夏竦死后,其子夏安期蒙荫得官,在父亲的阴影下,夏安期自然郁不得志。近来朝廷商议继续收复边地,夏安期就是极力赞同的一个,而且还在四方奔走游说,并且拟定方略。他这样做,显然是想奔赴边庭闯荡,建功立业,在父亲跌倒的地方爬起来,重振家门声誉。
一个主张兴兵收复边土的大臣,今日被贼人射伤,这让枢密院的军机臣僚怀疑这是一次行刺,而刺客很可能是辽与西夏派出的。不过,反对妄兴兵戈的三位相公却认为这只是一次巧合,是夏安期倒霉,不小心遇上官兵抓贼,结果殃及池鱼。双方争执不下,官家不知如何论断,只好把赛宁这个亲历案件的殿侍宣来,问个详细。
可惜,赛宁的回答十分谨慎,关于贼人是何来路,只说还在追查,因此赛宁走后,争论还是照旧。
官家抬起头,忽然看到狄青垂着头,满脸颓丧,心头不由一紧:这位老将军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群臣对于狄青的抵制,让官家颇为遗憾,一代名将就这样废弃了,岂不可惜?
眼看臣僚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凶,很可能会再次波及狄青,官家便立刻打断了这次争吵:“案情究竟如何,还是要交给开封府追查。兹事体大,一切要等到能确凿证实贼人来路后,再做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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