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紫金山,过了玄武湖,穆鹰恍若一条常人肉眼难见的鬼魅,极速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往西飞掠。一路上无数人和车与他擦肩而过,大伙都只感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竟无人发现他的存在。
在紫金山杀了远光子之后,他并非因为心慈手软而放过冯迪露华,而是因为破军星力已撕开了他体内的几条主要经脉,袭到膻中气海,若再妄动真元,转眼间他就将追随远光子到地府做客,实在是无力再诛杀修为和他在伯仲之间的冯迪露华。
他不敢回仁心诊所,害怕连累街坊,他甚至不敢回郊区住了三年的家,害怕连累邻居。
飞掠中的穆鹰思前想后,否定了直奔机场的逃亡策略。那是最快离开南京的方法,但肯定会被茅山弟子猜到,即便自己先一步坐飞机飞走,也不能排除被人查出行踪,衔尾追来的可能性,恐怕自己还未下飞机,就已经被无数御剑飞天的茅山高手围在天上。
“潜到长江水底,靠浩浩江水遮蔽气息,就能避过大多数的法术搜索,然后用最快速度溯流而上,只要出了江苏地界,茅山就不敢大张旗鼓地进行地毯式搜索,那就能争到一线生机!”
穆鹰一边鬼魅般往长江飞掠,一边如履薄冰地抵御着猛攻气海的破军星力。扬手在胸前三十六处大穴扎下金针,真元渡针而下,化作三十六枚乳白色的玄针,在膻中穴的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历时半个小时,吓出一身冷汗,才用玄针盘绕成一个白色的茧子将肃杀无情的银灰色破军星力包裹住,哪怕星力不忿地在茧子上突刺起一点点的尖锥,暂时是冲不出来了。
“这个远光子的法术好生霸道,要不是有太虚宝镜在关键时刻挡了一挡,恐怕我现在已经到地府跟叶老继续学医了。可惜我那一把息壤,那可是息壤啊,用来对付三个先天期的修真者,轩辕黄帝要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被我气活过来!不过这样也好,如意锦囊空出了一点位置,终于能把伶伦十二律吕、五岳真形图和太虚宝镜三件宝贝装进去了,不用整天贴身藏着这么别扭。”
冲到长江边后,穆鹰也无心欣赏壮美的江景,飞身插入水中,干净利落得连溅起的水花都没有一捧,比奥运跳水冠军都毫不逊色。
穆鹰在浩浩荡荡、潜力万钧的江水中一直下潜,双眼射出两条方楞般的烁亮目光,身体粗犷地辗转腾挪,避过了无数的垃圾、鱼虾和沙泥,终于潜到了三十多米深的江底,真元汇聚双脚,踏在江底的淤泥沙石之上,一步步像快了一百倍的太空漫步一样,溯流而上,往西奔驰。
顶着巨大的水压走走停停地过了一天,江水上的日光已经褪尽,晦暗的星辉从水面上淡淡洒下,混合着沉闷厚重的流水声和湍急涌动的暗流,穆鹰仿佛已到了一个不似人间的幽冥深渊。
琢磨着应该已经进了安徽地界,几乎筋疲力尽的穆鹰双腿一蹬,往上冲去,想要上岸歇歇,就在这时,惊变陡生!
一阵潮水般的法力波动自东而来,仿佛冲击波一般扫过江面上空,硬生生在浩浩江水上倒卷起一排浊浪!
倏忽间,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合共七波冲击在短短三秒之内犁过江面,冲刷得长达五公里的一段江水几乎有一大半的水量倒卷回了上游!
惊天动地的浪涛几乎震塌了堤岸,无数的沙石、鱼虾、垃圾被浊浪抛上了半空!
七股强横得足以分川断海的气势骤然君临此地,霸道得直若天穹塌下一角!
“追兵杀到,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穆鹰猛压真元,身体死死沉在江底,陷进泥沙之中,任由江底夹杂着万吨淤泥沙石的湍急暗涌淹没了全身,都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除了“咚咚”狂跳的心脏之外,跟死尸已没多大分别。
七股强横气势穿梭往来地逡巡了好一会儿,才一一破空远去。
一直在江底的沙泥中窝了半个小时,穆鹰才忐忑不安地冒出头来,谨慎地在江底继续悄然前行了一段,才游上岸边,逃进一个林木茂密的山坳里,湿淋淋、浑身虚脱地瘫在树下。
“他娘的茅山还让不让人活了,出动到七个金丹期高手追杀老子,难道那远光子是他茅山掌门的私生子不成!”
突然,一声嬉笑从林外传来,吓得穆鹰全身一绷,从原地蹦起三米高,尖声叫道:“谁!”
没有人应他,阴森的树林静悄悄的,让人浮想联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穆鹰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往嬉笑声响起的方向走去。
明月不在家,点点繁星占据了夜空,洒下清美的星辉,照得林中一个方圆百米的水塘清幽光洁,如同一面波光柔美的大镜嵌在树林中央。
水塘边一块卧牛石上,一个光头和尚正元龙高卧。这和尚身形瘦削,骨瘦如柴,偏生双颊丰腴,像娃娃脸似的又白又嫩,身上披着一件皱巴巴的黄色袈裟,光着两只大脚丫子,正以手支颐,侧卧石上,笑眯眯地望着穆鹰走来。
“什么时候茅山也有人剃度出家,难道不怕三茅祖师在天上生气?”穆鹰强自镇定地走了过去,目光直视和尚。
“三茅祖师生气便生气,与我何干?我自拜我的佛祖,与他何干?”和尚白白嫩嫩的脸蛋笑成一团,双眼都被挤成了一条缝。
“你不是茅山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茅山的?”
一般世外高人都不屑说谎,穆鹰微微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敢太过大意,谨慎地问道:“是我莽撞了,能否请教大师怎么称呼?”
“一苇,你听过吗?”
“……好像有点印象,请容我想想……”
“你倒不虚伪,是个好小子。”
“……不知大师可曾教过一书生,吃雪梨治糖尿病?”
“呵呵,想不到‘张小三’那小子跟你说过这事儿,好一个饶舌的叶天医!”
穆鹰霎时放下心来,按古礼躬身一揖,恭敬说道:“穆鹰见过大师。”
原来叶天士年轻时曾碰到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得了糖尿病,叶天士劝他不要劳累赴考,否则不出百日必定无救。举人将信将疑,还是上了京,可他路上又碰见一个会治病的和尚,和尚的诊断和叶天士一样,只是之前叶天士拿不出很好的治疗方案,可和尚却想出了办法,就是让举人吃梨,饿了吃梨,口渴也吃梨,连吃一百天,病就好了。举人按嘱咐每天吃梨,果然平安无事。后来举人衣锦还乡,又碰见叶天士,便将这事告诉了他。叶天士听后心动不已,化名张小三,到庙里拜了那和尚为师,每天除了挑水担柴之外,便是尽心竭力地学习和尚的医术。三年之后,和尚告诉叶天士:“张小三,你可以下山了,你的医术已经足以赛过江南的叶天士了。”叶天士这才对和尚说出了真相,和尚大受感动,此事也在后世传为美谈。
只是世人多不知晓那和尚究竟叫什么名字,倒是叶天士有一次跟穆鹰闲聊的时候,无意中提过,他曾跟一位“一苇”禅师学医。
“小三,可是去了?”一苇黯然问道。
“嗯,三年前的事了。”穆鹰轻声应道。
一苇从卧牛石上跳下来,甩了甩头,像是要把人世间的不如意事尽数甩出脑海,娃娃脸上重现笑容,“你这娃娃可比小三当年还能折腾,紫金山一战,不过一日时光已哄传整个江南,果然是年轻人,能闹!”
“我也是无可奈何!那远光子见面就要强抢法器,我迫于无奈才下了杀手。我虽然猜到茅山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阵仗,刚才七个金丹期高手从我头顶上飞过,要不是我窝在江底的泥沙里一动不动,早就被揪出来了!”
“死了的远光子可没这么大面子让小半个茅山都替他出头,主要是那个叫露华的女娃,是茅山掌门玉虚子的关门弟子,听说那女娃今天早上风风火火地赶回茅山跟他师傅哭诉,说是你调戏她,远光子为了保护她而死在你手上,这才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小妞也太能编了!”穆鹰哭笑不得,这才明白原来女人比死人还要可怕。
“我也是刚巧路过这头,发现茅山弟子疯了一样四处找麻烦,而你这逃命的小子体内又用玄针封住了一团破军星力,这才联想到里面的前因后果。闲话休提,待老衲先为你驱除体内麻烦的星力。”说罢,一苇一指点在穆鹰的膻中穴上。
穆鹰登时被一股无形大力扯得离地飘起,悬空的双腿被盘曲成趺坐之姿,双手被摆弄成禅定印,安于小腹前方,连双眼都自然而然地闭了下来。
“破军星力杀伐无情,待会儿可能会伤到你的心神,和尚这有一套‘四止禅法’,可凝神定心,你仔细听着,依法运转玄功。”
一霎间,穆鹰但觉一股浩大悠远的禅意冲进心中,仿佛在刹那间将自己拉进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恍若趺坐于止水不波的镜湖之上,又像是入定于寂静辽阔的星空之中。
“一禅止念!”
一苇的声音像是暮鼓晨钟,直接在穆鹰的心底响起,一圈圈回响荡漾,将穆鹰遐想中的平静镜湖、辽阔星空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片一物也无的空荡荡虚空。
“二禅止气!”
沉浸在一种空灵禅意中的穆鹰,气息渐细渐轻,须臾后口鼻呼吸渐至断绝,身体回归先天胎息状态,生生不息,不假外求。
“三禅止脉!”
穆鹰搏动的心脏徐徐舒缓,渐渐停顿,流淌在全身血管经脉中的精元血液随之变慢,渐至停歇,生机似绝非绝,整个人渐渐进入一种不生不灭的玄妙至境。
“四禅舍念清净!”
一霎间,穆鹰的身体在感觉中化作虚无,就连寄存于一片空荡虚空中的心神都像是泯然消失。“我”和“世界”的一切念头在刹那间空了下来,直到最后,连“空”的感觉也彻底消失了。
“这小子的悟性实在高得离谱,当年和尚在师傅开悟下枯坐三天三夜才成功入定,他居然只用了半分钟不到!难道是佛祖特别关照他?怪胎,真他娘的怪胎!”
一苇瞪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穆鹰十多遍,确定他跟佛祖应该没啥亲戚关系之后,这才一分一分地拉开点在他膻中穴上的食指,极慢极慢地拉出一线银灰中混杂着乳白的毫光。
破军星力与玄针纠缠着被一苇的手指扯出膻中穴,一股肃杀无情,仿佛凝聚了万古沙场杀伐之气的凌厉杀意如同千军万马席卷山林!
一群群半梦半醒的鸟雀被吓得惊飞乱舞,簌簌簌簌地从山林各处蜂拥而起,盲目地各自逃命,凄厉的嘶鸣霎时传遍四野!
但入定中的穆鹰依旧平平静静地闭目趺坐,仿佛悬在半空的一尊石雕佛像,直若天崩地裂都无法令他动容。
“好小子,这样的定境就算是和尚我,也是在修炼出舍利子之后才能做到!”
一苇牵指一扯,彻底将闪烁不定的一团星芒毫光抽出了穆鹰体外,随即屈指一弹,将破军星力连带着混杂其中的乳白色玄针全都弹成光尘,飞散虚空,消泯无踪。
就在破军星力被彻底抹杀的一刹,异变陡生!
一道若隐若现、亦幻亦真的光芒在穆鹰头顶凭空生成,幻化成一条碗口粗的光柱灌进他的天灵盖中!
“道家‘葆光’灌顶!我的天,要是和尚没有老眼昏花,这小子跨入先天中期还不到十个时辰,现在又要突破境界,难不成和尚的四止禅法真是旷世神通,有缘人一学立马发达?!”
且不说一苇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此刻的穆鹰已进入了一种极为奇幻的神秘境界之中。
没有了肉体,没有了心神,没有了自己,没有了世界,连“空”的概念都没有了的穆鹰,蓦地看见一道灵光射了下来,罩在自己身上!
他闭上了眼睛,但偏偏能够看到;他出离了身体,但偏偏能够感受到!
无比荒诞的一幕却没有令穆鹰疯狂迷茫,正处于禅定至境中的他,反而在一霎间捕捉到了一种通明彻悟的微妙心境。
在这种微妙的明悟引导下,更荒诞的一幕随即发生:被灵光照射着的穆鹰,下方多了一条影子,上方多了一个光人!影子和光人的体态容貌都和穆鹰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光影朦胧,迷离若梦,不知是真是假。
在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影子和光人出现之后,闭上了双眼,断绝了视觉的穆鹰突然又再看见了外部的世界:他从一种独特的全方位视角,看见自己正悬空趺坐,前面是怪模怪样的一苇,左边是波光柔和的水塘,四周山林幽森,天上繁星点点!
一苇似乎感应到闭目入定的穆鹰正在“看”着他,立马咋呼了起来:“阿弥陀佛!你小子竟然真的凭‘葆光’照出了游离在身体之外的天地二魂,以外魂视物,开了‘天眼’!”
无悲无喜的穆鹰没有理会一苇的大呼小叫,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这个世界。
在这一刻,断绝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五感的穆鹰,竟然神奇地看见了无死角的三百六十度立体视野,听到了四周风声、水声、树叶莎莎声、一苇的咋呼声,乃至是方圆三百米内所有花鸟鱼虫每一丝每一毫的活动声,还有那夜风的气味、山林的气息,流水的光滑清凉,泥土的微咸微苦,色、声、香、味、触五感无一遗漏地闯进他的心中!
穆鹰瞬间沉浸在这种丰富得超越了一切感官的感受之中,像是一滴水融进海洋一样,融化在了天地之间。
一霎间,游离在山林河湖之间的天地灵气像是被自己的手足兄弟亲切呼唤一样,欢呼着、飞奔着、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像是百十道龙卷风凭空卷起一样,冲进穆鹰的身体!
被破军星力撕裂了一小半的十二正经瞬间在巨量天地灵气的大补下痊愈康复,疯狂地一次次膨胀收缩,将一股股天地灵气迅猛地转换成精元,涌向小腹关元穴,再灌进奇经八脉,以排山倒海之势炼化成液态的真元,如惊涛裂岸般涌进膻中气海!
须臾间气海满溢,澎湃的真元与那三个虚无飘渺中的穆鹰彼此呼应,一道真元往上冲出气海,如同一道倒卷而上冲霄而起的瀑布一样,自胸口膻中穴直冲到眉间印堂穴,砰然破穴而入!
一枚紫光猛然在穆鹰眉间绽放,潜藏在印堂穴中的紫府被轰然打开!
灌穴而入的澎湃真元如同一道飞珠溅玉的巨大瀑布,倾泻到紫府之中,直往那三个穆鹰泼洒过去!代表自我的穆鹰,光人,还有影子,三个穆鹰在真元汇聚而成的洪流中载浮载沉,倏忽间融成一体!
穆鹰外在的肉体顿时绽放出一股强横的精神波动,牵扯得四周蜂拥而来的天地灵气跌宕起伏,如同层层叠叠的水波柔光围绕着身体打转!
“紫府开辟,天、地、命三魂归一,这小子竟然真的不依赖任何灵丹妙药,只凭禅法的定境,一步跨进了先天后期!难道他真是如来佛祖跟王母娘娘的私生子?抑或是太上老君和观音菩萨的爱情结晶?唉,这小子炼精化气的进度实在快得气人,想当年和尚我修炼‘转识为智’的基础功夫,可是足足花了七十八年,才修炼到这小子现在这个层次!罢了,罢了,人比人比死人,快走快走,省得看着他心烦!”
一苇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真个化作一道黄朦朦的遁光,忿然而去,消失在远方山林的尽头。
穆鹰虽然闭目入定,却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听见了一苇的一言一行。他并没有尝试挽留这位略带点神经质的方外高人,他知道一苇禅师绝非真的嫉妒,只是一时慨叹于大道无常,自顾自的发泄去了。更何况这一刻的穆鹰也实在没有心思理会凡俗间的礼节,因为禅定至境的美妙明悟已经让他尚显稚嫩的心灵无暇他顾。
一种很熟悉、很亲切、很有共鸣的微妙感觉从心底泛起,仿佛自己在过去无量无边如恒河沙数的岁月中,曾经遇见过,彻悟过,拥有过,却偏偏连一点印象、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穆鹰极其渴盼找到那一丝若隐若现、深埋心底的感觉,甚至于胜过进一步提高自己的修为!
可惜,越去想偏偏越想不到,越想抓住偏偏离得越远。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觉间东方已泛鱼肚白。
穆鹰从定境中油然醒来,虽然因修为大进而略感欢欣,但却更为自己错失了那一丝生命的真相而感到惋惜,神光比昨日更盛的双眸流露出烟云般的恍惚,意兴索然。
“无论如何,只要一步步地往前走,终会有找到的一天!”
穆鹰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清爽的空气,站起身来,踏着晨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