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足至亲深如海,闲话把盏散阴霾
嗒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杨树林的沉寂。倦伏于树杈间的小雀仔惊慌飞起。
沉浸在美梦中的库勒拔都的眉心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转身披挂提起狼槊掀帘走出树屋。正要发作,便见一骑红衣绝尘踏来。碧浪石束发,槟琅铁扣环,二十三根发辫像小青蛇一般张牙舞爪,不是自家旁支的罗刹妹子诺布琪琪娜还能是谁。
看到库勒拔都脸色不善,诺布琪琪娜却不以为意的一吐舌头,当先做个怪像讨巧。
“猴子哥,快下来,我这有好消息说与你听。”
库勒拔都单手攀住麻绳,一个抖挺有如反甩开的陀螺般翻腾下树来。
“说来听听,若不是好事看我怎么撕了你这烂抹布的破嘴。”虽然对妹妹搅了自己美梦很生气,但库勒拔都也知道,论起打探消息揣摩各帐大小汗王喜好家长里短还是数这“抹布”最行。
诺布琪琪娜冷哼一声,显然对表兄的威胁不当回事。不过也不再胡闹,缓缓的将阿尔乌兰旗偷袭玄朝质子车队,反被绞杀的事情道了出来。期间不禁添油加醋一番,甚至把战后才出场击鼓的何畏真说成了杀人狂魔,茹毛饮血,生啖活食。只是不知此刻的何畏真是否喷嚏连连。
“切,琪琪你说话总喜欢把从玄朝听来的演义加进去。照你说的那三王子好像是食人魔物一般。不过照这样看来,那王子倒是个胆略武技皆可称道的储君。不知他的双锤能在我狼槊下走几个回合。”说罢不理诺布琪琪娜,接过仆从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掉头便要打马离去。
眼见库勒拔都要走,诺布琪琪娜赶忙一把抓住马笼头。
“猴子哥小心些,我阿嫫和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阿尔乌兰旗不是小帐,信哥儿迭也不是人人可欺的憨瓜,却在大草垫子稀里糊涂的成了羊牲。刺杀质子是大罪,不论是金帐还是玄朝两边都讨不得好,但他还是做了。我阿邦要我告诉你,这事里面有蹊跷,千万当心北面的土狗咬人。”诺布琪琪娜拽着早已不耐的黑马蓝多儿急急叮嘱。
“我醒得,莫怕!管他贪狼土狗,碰上我……”后话渐不可闻,疾行快马显是早已远去。
“死猴子!额台克,你速速追上我哥,我随后就到。他毛毛躁躁的别惹出什么乱子才好。”一名牙将领命而去。
而在此时的玄朝行辕却与蛮族兄妹的交谈大不相同。暂时驻扎在驮马河畔的玄朝金辕里,两个人相视而坐。金辕外四名侍女和四名内侍静静的侍立在车驾八方,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车辕内静静地,只有三轻一重的四个喘息声。
许久,伴随着沙钟滴答的一声报时,安坐在边厢的华服少年不自觉地的挪动了一下。
“三儿你昨个夜里睡得可还舒坦?”看弟弟有些拘束,白衣女子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因为是朝南而坐,从金色车帘逃脱进来的阳光恣意的依靠在了白衣女子的身上,映出一片淡淡的金晕。
“劳二姐记挂,畏真为人迟钝,昨个夜里虽然风大却睡的香甜。”何畏真有些局促的捧起茶盏,不分冷热就咕咚一声呛了一口水。“扑哧!”白衣女子看着傻弟弟的窘迫样子反倒乐了。何畏真更加窘迫,咕咚的又是一口驴饮,这下连身旁一直坚持的小侍女也忍不住掩嘴窃笑了。而在一切的始作俑者何畏真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间车辕里尽是莺莺燕燕之声。
笑过之后气氛颇为尴尬,看着还在一旁花枝乱颤的小侍女,白衣女子面色渐冷,不禁想出一个坏主意。于是重重的一顿茶盏,“哼,不好好教导主子礼仪也就罢了,连主子吃茶也伺候不好。自己个到是笑的欢实,晋王府的领班司仪带的好徒弟!”
扑腾!两个小侍女惊的双双扑倒,面如纸色叩首不已。“大姑奶奶恕罪,大姑奶奶恕罪。我俩自从七岁便跟了三爷,鞍前马后未敢言苦。三爷怜我俩身世,虽名为主仆,私下却以妹妹唤之。但我俩自知尊卑有别不敢暨越,对三爷和诸位宗室祖宗只有敬畏感念不敢有非分之想。三爷平日和善无忌好与我等家仆玩笑,从不责骂。此时出了关,环境大是不同,我俩方才一时失仪,并非有意嘲笑三爷。还求大姑奶奶宽责。”说罢便一叩到底伏案不起,何畏真也赶忙正襟伏案向姐姐深揖,“求姐姐宽责!”
“呦呦呦,这唱得是那出啊?”车门缓缓拉开,一名中年男子笑吟吟的立在车外。“北地就是比红城要冷,这风吹的,真要命。”中年男子接过随侍小童送上的暖袖,“你们两个小钱锈,躲在车里偷偷饮茶也不叫你十三叔。白疼你们了!”
“十三叔说那的话,水苦茶涩,我和三儿是不好意招十三叔来一起喝这混汤啊。”白衣女子说着向旁边挪了挪窝儿,何畏真也趁机扶起两个泪人儿,尴尬的冲叔叔憨笑。
“算了,就你个小鬼机灵喜欢捉弄人。海萌海莲你俩起来,你大姑奶奶喜欢捉弄人,没有恶意。今天也是为你们好,若是到了蛮族的金帐你俩也这么失仪,那丢的可就是咱玄朝的人了。”十三皇叔挥开小童要来搀扶的手,抓稳车梁使了个潜龙式蹿到车内。
“十三叔身手还是那么利落。”白衣女子翻杯,碾茶,漱盏,沏水,分茶,拌茶,滤尘,净杯。一席动作行云流水,两个小侍女看的目瞪口呆。何畏真却心里嘀咕“贵族就是贵族,管是那个世界都丢不了那些臭毛病,和个茶跟打架似的,切!”
十三皇叔接过茶盏,笑道“二丫头也不简单,当今除了蒲园的斗茶圣手陆先生,二丫头你是当之无愧的玄朝第一茶师。”说罢端起茶盏半推杯盖,轻轻一嗅之后才浅酌一口。“可惜我这人天生的富人奴隶命,再好的金银窝也会被我糟蹋的猪窝一般。手下仆人一个比一个笨,这不恬着老脸来跟小三儿借人了嘛。”
“十三叔说笑了,海萌海莲都是你府里带出来的。晋王府就是他俩的娘家。有什么需要派个人来言语一声就成了。海萌海莲你俩跟着侍文去把十三叔的车驾好好收拾一下,收拾完了再去铁壁营传个话,昨天那对锤不是太趁手,再重新打一对儿重的。”何畏真把一枚白色的蛇形小印递到小侍女手里。“小三你也别老宠他们,还没过门呢就宠成这样,要是成了王子妃你心里还有我这姐姐么?”白衣女子笑嘻嘻的化掉一脸冰霜,挥挥手让两个再次吓了一跳的小侍女离去。
小侍女既喜且忧的领命去后,神神道道的十三皇叔赶忙回手关好车门,却又不疾不徐的端起茶盏品了起来。这反常举动倒是令姐弟俩莫名其妙。
放好茶盏,十三皇叔微微一笑“自从出了关就没喝一口水,叫你俩笑了。”双手在暖袖里摸索半天,“你俩能省的茶道便已是极好的了,其实无论是茶还是水,这里面都是有大学问的。无论是那里进贡的名茶,也不管有多少人漱洗过。但凡要饮,必须得经过三蒸四滤才能放心引用。水也是同一道理,冷水沏不开茶,勉强沏了喝了也要闹肚子。沸水唐茶,大玄一绝。丫头小三,十三叔这里谢你们招待了。”十三叔一只手从暖袖里抽出,轻轻的推了一下茶盘。“时候不早了,两个小丫头应该已经帮我把窝棚收拾利索了,哼哼可以美美的睡一觉了。哦,对了,今天的茶水有点烫,待会收拾杯子的时候注意点。”
车门刺啦一声被拉开,十三皇叔跳出车辕。看着渐黄的天色,耸耸肩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刺啦一声带上了车门。
车辕里,何畏真从茶盘上抽出十三皇叔临走时神神秘秘留下的锦帕,与白衣女子一道缓缓展开。
“二姐三哥如鉴,我与五妹现已到达南洋。一路之上有诸位叔叔门故心腹照应可谓安然无恙。夜半时分得十三叔临行所赠之子母鱼传音,得知有贼子造次惊扰车驾,弟私以为此事疑似唐妖所为,不过有二姐随行,想来也难出大事。昨夜一惊,唐妖所布眼线必定因二姐之妙算损失殆尽。只是奇怪父皇西狩行辕大帐至今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三哥常说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我当紧密着人手查之。所幸大哥业已平定西海鬼族生番之叛乱,不日便可携虎豹骑黄龙舰队与我汇合共同迎往父王西狩行辕驻地。只是二姐三哥此去北地危机远在我等之上,诸事当多加小心,‘恭谦真仁惠’莫忘了皇爷爷为我等取此名时之希冀。另有一事,三哥所说指环一事已有眉目,得北地暗间传报,当年阳尊曾持有此物出现在北地驮马河。算算行程想必车队已在河畔之左驻扎,细细搜寻当有斩获。只恨锦短言深,实难尽意,唯祝兄长,北愿达成。慎之慎之,弟小仁与小妹小惠再拜。”
“小四和小五都长大了。”白衣女子收起锦帕,拈指成诀口中默默。少顷,手中锦帕无火自燃。
“是啊,只是父皇的反应很是奇怪。”何畏真用茶盏碾碎锦灰不禁有些怅然。“我怕小四和小五会遇到危险。”
“那也不是我们在这里担心能起的作用。我们的任务只有一句话!”白衣女子靠近弟弟,谨慎的压低声音“止干戈,连北蛮,掌禁卫,肃朝堂,除唐逆,报家仇!”何畏真点头应是,“还有寻指环,败混沌!”
“前面可是玄朝三王子尊冕?”一个雄壮的喊话如奔雷般炸响。
“北地蛮人头子三孙子库勒拔都前来拜会玄朝三殿下金锤武技!”
看着姐姐得意的眼神,何畏真气恼的一推车门。“好的不灵坏的灵,你那破卜星术以后别老往我身上使!”转身跳出车辕,“海萌海莲,取我披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