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星期一。
刚经过周日休息的市政府工作人员一上班就发现气氛不对，办公厅、宣传部、秘书处、法制办等各科室的头头一个不见，整栋大楼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有人眉头紧锁，有人莫测高深，还有那不招领导待见的带着一脸强压的笑意。所有人来去匆匆，闲聊的少了，上厕所的少了，串门侃大山的不见了，连那几个最爱调戏女同事的中年大叔也闭上了嘴，看见市里的几朵鲜花全绕着走，爱喝水的妇女们收起了茶杯，乖乖的坐在自己桌前写着去年就要上交的工作总结。偶尔几次眼神交错，全都会意的别过头，有人在幸灾乐祸，有人在揣摩局势，有人在暗自推算空出来多少职位，自己上位的几率是多少，而有人就直接考虑是不是到吴书记家里坐坐，或者多去几个副市长房间转转。
抢位置跟抢美女一样，下手要趁早啊！
而感情怎么来的？早请安，中碰面，晚相伴，没这三招，在这楼里呆三年，前九位领导都不一定认识你。
到了九点钟，每周一的例行市长办公会议没有召开，秘一科有胆大的猫在走廊里，不时向市长室瞄去几眼，门紧紧关着，一个小时了，没人进没人出。要是往常，周一汇报各种工作的能在对面的会客室蹲上三排。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天，真的塌了！
方樾若无其事的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安静的听课，惬意的玩笑，萝莉们敲着他的头，掐着他的胳臂，尽情享受着年少时光该有的欢乐。却没有人知道这个12岁的少年正游弋在两个世界之中，光明与阴暗，洁白与污浊，将他的生活一刀两断。
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方析文，方樾惊喜的问道：“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连着三天，方析文被叫去三次，如此高频的谈话，让方樾忧虑重重，也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一次比一次用的时间短！
是不是快没事了？
方析文掩饰不住的疲惫，摆了摆手，似乎想把眼前的什么东西赶走，声音也变得低沉：“今天又突然问起前几天问过的话题，我如实说了，去德国纯属意外，言建国临时出事，我是替补出国，对前后谈判细节并不清楚。对了，今天问起我在德国要求开箱检验生产线的事，我详细讲了当时情况，看他们的态度，应该还是相信我的。”
方樾点点头，冷静的说：“一定是有人招了，谈及你在德国跟周伯飞曾经翻脸，这是好事。现在首先要跟周系撇开关系，再抽身出来，然后才能积极配合专案组工作。如今人人自危，街头笑议说，现在江州官场见面第一句就是‘今天你去了吗？’，看来专案组的谈话让许多人成了惊弓之鸟啊。”
“恩，我觉得专案组的调查方向有问题，目前应该专注于拖厂本身，从周伯飞至罗家明，从丁奚山至周国泰两条线下手彻查，然后归拢在一起，一拳头解决问题。可现在将打击面无限扩大，跟拖厂八竿子打不着的计生委都有人被叫去谈话，难道是要查周伯飞有没有超生？真是笑话！”
方樾用食指压在眉心，从左到右顺着眉骨滑过，抬起头疑惑的说：“他们想搞什么？”
吴新华在市委待不住了，明明是调查拖厂涉及的一系列问题，可今天有消息传来说专案组那边似乎要查建设局，这是什么意思？
全江州都知道建设局是自己的地盘，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或某人想将自己和周国泰一起扳倒？甚至，本意就是要暗度陈仓？
吴新华猛然站起，电话接到秘书处：“备车，去市里！”
市委市政府不在一起办公，前后两栋楼，隔着一个院子，中间连着一道门，可要走车却得从旁边绕一大圈。这也是江州党政不和造成的怪现象，如非必要，吴新华和周国泰很少互相串门。
中午胡宗道传来消息，说吴新华在市政府发表讲话，试图安定人心，但其中有些话大有深意，隐隐有保护周国泰的意思。方樾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专案组胡来一气，却让吴新华感觉到了危险，如果吴周二人联合，在江州专案组是寸步难行……
时至今日，也没有办法了，方樾直接拨通了赵学儒的电话，这是赵学儒离开江州去桐城时托身边工作人员带来的家里号码，这固然说明赵学儒对方樾的喜爱，可聪明人却知道这样的亲近只是一种形势上的表示，这个电话一般时候是不能打的。
可此时此刻，方樾已别无选择。
方析文将江州的现状跟赵学儒一番详谈，老赵没有多说，只是安慰方析文放宽心，不要杞人忧天，还特意提到他将方析文上交材料的事情压了下来，除了几个领导，其他人并不知道材料来源，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地方上的同志。
方析文自然感激涕零，表了表忠心，挂了电话后沉声说：“搭上赵学儒，真不知是福是祸……”
方樾仔细想了想，笑着说：“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不过别担心，按我估计，应该是周国泰的关系网在起作用，专案组的同志并不一定都那么可靠，如果有人故意误导调查方向，或者想株连蔓引，火上浇油，从而给周国泰营造脱身机会，也不是不可能。赵学儒不是傻瓜，他上面的人更不是，包括一号书记，所有人都明白将拖厂案压缩到最小程度才是最好的结果。那么……”
方樾顿了顿，一字字的说：“吴新华绝不会有事！”
三天后，在不为外人知的情况下，专案组更换了一位领导七个成员，改由赵学儒担任其中一个副组长，代表省政府对江州案进行监督指导。同时征询吴新华意见，抽调部分江州本地干部进入专案组，负责外围工作，以此安定吴新华之心。
胡宗道就于此时进入专案组工作，前世里方樾所有关于拖厂案的信息皆来自于此。可要是没有他的那通电话，省里会怎么做？会有后来的人事调动，会有胡宗道进专案组的一幕吗？
庄周梦蝶，孰真孰假？
方樾有些迷失！
就在这千变万化的局势中，五月悄然流逝，进入六月的江州迎来了今夏第一次高温天气，太阳不要命的燃烧着自己，将整片大地烤的流汗。沉闷的空气终于把阴晦的江州官场推到了绝望之中，在专案组成员不懈努力下，案情逐渐明朗，基本可以确定周伯飞主持拖厂工作期间，存在贪污受贿、挪用公款、非法拆借资金、伪造账目、以拖厂名义为私人非法担保骗取银行贷款等重大问题，言建国、刘定、周萍等涉案人员被刑拘。方析文基本排除嫌疑，解除相关禁令，但仍建议近期不要离开，配合专案组进行工作。
紧跟着调查却陷入僵局，周伯飞等人一口咬定是被诬陷，拒不交代问题，态度极其恶劣，专案组虽然掌握部分证据，却苦于找不到赃款，难以定案。鉴于此类案件本身的隐蔽性和排他性，专案组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并安排干警对涉案人员进行公关，效果甚微。
从胡宗道那里得知这一消息，方樾知道，老胡立功的机会来了，不管前世里是哪位警察发现了刘定藏在盆景里的钥匙，可今世能发现的只有一个，就是胡宗道。
可这事又不能让老胡和爸爸知道，解释不清啊，方樾脑袋一转，想起一个合适的帮凶，小胖。这小子变声还没有结束，嗓门粗的能糙死一条蛇，比方樾还像个中年大叔。一个电话打过去，小胖压低嗓子说：“胡局长吗？我提供一个情况，刘定在京秀小区有套房子，对，7单元301室……他的钥匙藏在办公室那个盆栽里……对对，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身份，胡局长知道怎么办吧？”以胡宗道的聪明，自然明白该怎么把这件事办的顺顺当当，既突出自己，又不惹麻烦，况且就算他说是接到不明身份人的电话，也没什么，但以方樾对他的了解，胡宗道不将这个功劳私吞了，就对不起他这个胡字。
照着纸条上的话念完，小胖立即挂了电话，初次进行这样勾当的小正太兴奋的嗷嗷叫，一个劲的拍方樾肩膀：“刺激，还好你找我来办，不然哥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方樾拍拍他胖胖的腰身，笑道：“别问什么事，过几天我请你吃大餐！不过记住了，这事就此忘掉，谁也不能讲，不然哥们都没得做！”
小胖蔑视的看他一眼，傲然说：“我TMD在战争年代，就是一个男江姐！”然后脖子一缩，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十分猥琐的陪笑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这么牛的事不能吹一下，想想就憋屈啊！”
方樾脸一沉，严肃的说：“真的！王童，走漏一点风声，哥们情意就到头了！”
小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转念就忘了这事，蹦蹦跳跳找叶子玩去了。
6月10日，拖厂案终于取得重大进展，专案组从刘定私宅里搜出大量现金，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刘定的心理防线被突破，交代了相关案情；6月12日，携新胜之威，言建国承受不了巨大压力，精神崩溃，除了交代引进生产线的前后细节，还交代自己在秀景有套房子，专案组调查之后却诧异的发现，言建国交代的那套房子另有住户，人家自称从1991年初就购进此处房宅，之后一直居住至今，各类合同齐全，并且不认识言建国，对他这种冒领行为表示了极大愤慨，同时，邻居也都证明这人是户主，并都不认识言建国其人。派去调查的干警一头雾水，再回来提审言建国，老言立刻意识到肯定是柴慧出手相助，马上改口说自己记错了，没有房子云云。案后此事成为专案组一大笑谈，办案多年，精神崩溃的人很多，可随意往自己头上倒脏水的人却不多见。据胡宗道后来回忆说，当时起疑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可人家把事情安排的天衣无缝，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睁眼闭眼就把此事放过去了。
少了这一套房子，也少了里面许多东西，言建国能被追查到的数额就不多，而柴慧更是躲过了一劫，摆脱了前世身败名裂的悲惨境地。
不知不觉中，方樾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也许好，也许坏，但至少让这个世间少了几分绝望，多了几分未来。
而在这些人中，方樾最关心的，却是周萍。
周萍已被刑拘十五天，有胡宗道暗中照顾，并无大碍，况且事发后按照方樾的嘱咐，她已经将自己掌握的东西原原本本的交代出来，也因此专案组才能在初期掌握大量证据，认定周伯飞有犯罪情节。但她本身参与过深，前景并不明朗。
方樾答应过她，一定要保她平安，而为了这句承诺，他必须想办法见赵学儒一面。
可这一面，却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