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陆思思跳下公交车，心急火燎地往公司大楼跑去。刚才的客户太过于拖延，从中午一直拖到了下午，她要赶在内勤人员下班之前回去登记。
其实，陆思思最不喜欢在这种天色昏黑的时间回去公司。他们公司的办公地点是租了高层公寓里面的一套房子。这高层公寓一共只有两排楼，四个楼门，楼龄也有十几年了，楼里面几乎没有了住户，全改成这种小公司了。一到傍晚下班时间之后，这楼周围和楼里面就阴森森的，让人渗得慌。
小区里面的路灯不太亮，周围乌漆抹黑的一片，风一吹，树影晃动，鬼气森森。楼门是背对马路的，得从旁边的小路绕过去，陆思思一溜小跑，恨不得一步就迈过去。
她刚一走近楼门，就看见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堵在楼门前面的台阶上，正好挡住了铁门。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往前靠了几步，一股呛人的酒味扑鼻而来。
“唔……”那一大坨东西呻吟着扭动了一下。不用再看了，陆思思已经猜到那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她为难地左右看了看，这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她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醉汉这种危险的生物。犹豫了片刻，她决定打电话报警。
“桂柔……唔，陆思思……”醉汉嘴里哼哼唧唧地呻吟着，隐约地吐露着熟悉的名字。
“呃……”陆思思表情扭曲地放下了手机，她挺郁闷的，你说你一个精英，想要丢人现眼随便你啊，嘴里还捎带着别人的名字，这算怎么档子事？
“他在那里哼哼半天了。”胡茬大叔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吓了陆思思一跳。
她捂着胸口，惊魂不定地说：“你怎么也来这套啊？下回出现，能先提前打个招呼不？”
胡茬大叔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搔了搔胡子拉茬的下巴，说道：“他一个人灌了两瓶五十六度二锅头，然后直奔着这里就过来了，一直瘫在那里，念叨着你和桂柔的名字。”
陆思思有些嫌恶地瞥了烂醉如泥的汪庆涛一眼，心里奇怪，前两天在那内衣店他和桂柔之间不是还好好的吗？还在那里腻腻歪歪地秀恩爱，这才两三天的功夫，这怎么就吵起来了？她对胡茬大叔问道：“你一直跟着他？”
胡茬大叔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对于自己这样的行为也有些羞愧。
“发生什么事了？”陆思思看着那坨“物体”问到。
“就是和桂柔吵架了。”胡茬大叔虽然语调没什么起伏，不过陆思思总觉得他心里面其实是暗自欢喜的。
“和女朋友吵架就这样？”陆思思鄙视地朝着汪庆涛努了努下巴：“这什么人品啊？再说了，他和女朋友吵架买醉，喊我的名字的干什么！”
她转头，为难地看着胡茬大叔：“能帮个忙吗？”
“把他弄走？”
“嗯，你看他在那儿躺着也不是个事。”
他们俩的对话声似乎吵醒了汪庆涛，他嘟嘟囔囔地挪动着身体，勉强睁开眼睛，对了半天焦距才看见陆思思，嚷嚷了两声。
陆思思和胡茬大叔一看，赶紧跑了过去，就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等到他清醒了就不好办了。
汪庆涛用力挥了挥胳膊，晃荡着脑袋，不利索地说道：“你……你放手！妈的，越清蟾，又……是你这个老家伙！你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呢！我怎么那么倒霉呢……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你！”
陆思思一看就乐了，心说这人还没全糊涂啊。她拉住汪庆涛的胳膊，压着脾气，哄劝道：“你看错了，那不是越清蟾，那是胡同口卖板儿面的。赶紧的，别在地上腻歪着了，桂柔要是看见你这样，肯定还得跟你吵。”
“陆思思！你……你是陆思思！”汪庆涛晃了晃脑袋，大着舌头说：“你……你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我……我那么喜欢你，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喜欢我！你说啊！我……哪儿不如那个小白脸！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他！我他/妈的就想……就想宰了他！”
陆思思听不得这种狠话，生气地踢了他两脚。本来汪庆涛就半欠着身子，让她这一踢，“咕咚”一下子又坐地上了，挣扎着，怎么都不站起来了。
“小姑娘，你就别跟他置气了。你也知道这喝醉的人没理智，说的都是胡话。”胡茬大叔苦笑着说到。
陆思思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拉汪庆涛，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喊道：“你们干什么呢！我警告你们别乱动啊！”
她转头一看，是桂柔。旁边的胡茬大叔整个人都僵硬了，手上松了劲，被半拉起来的汪庆涛，“咕咚”一声，又坐下了……
“越清蟾，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动他一下，我和你没完！”桂柔气呼呼地大声说到。
“桂柔……”胡茬大叔想要解释，但桂柔根本不听，三步两步走了过来，伸手推开了他，挤到汪庆涛身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汪庆涛。
陆思思怕桂柔误会胡茬大叔，想要替他说两句好话，但刚开口就被桂柔打断了。
“我不想听你说话！”桂柔娇蛮地说到。
陆思思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摸摸鼻子。
这汪庆涛虽然醉得深，但还认人，桂柔柔声细语地劝了几句，他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了，把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桂柔身上，拖拖拉拉地跟着她往外走。看得胡茬大叔牙咬切齿，陆思思猜如果这里没有其他人，他或许已经扑过去教训汪庆涛了。
临走之前，汪庆涛还回头看了陆思思和胡茬大叔一眼，虽然那醉眼朦胧的，但是陆思思还是辨认出那其中的挑衅之意。她现在突然有点儿怀疑，这汪庆涛是不是真的醉成一滩烂泥，还是借酒撒风，难道刚才那是他故意的？
“咔嗒”一声脆响，铁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年轻女孩走了出来，她疑惑又戒备地看了胡茬大叔一眼，然后唤了陆思思一声，有些不太情愿地问：“你是回来登记、拿合同的？”
因为汪庆涛，陆思思还是没能在这个内勤姑娘下班之前赶回去。她叹了口气，摇头说：“没事，明天再说吧，还有些事情我得想清楚之后再出合同。”
那个女孩一听，脸色立刻就明亮了起来，“那好，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见。”说完，就快步离开了这个阴森森的地方。
胡茬大叔突然开口说道：“小姑娘，你现在有空吗？”
陆思思点点头，不登记，不拿合同，这个原本会有些忙碌的晚上一下子变得空闲起来。
“那不知道小姑娘你肯不肯赏光，陪我这个孤独的老男人吃晚饭？”胡茬大叔戏谑地邀请到。
“只是吃饭吗？”陆思思不相信地看着他。
“当然，有菜无酒不成席。”胡茬大叔大笑着说。
陆思思摇摇头：“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汪庆涛那小子就是个例子。”其实她知道这越清蟾心里不舒服，估计是打算借酒浇愁。他虽然笑得很大声，不过声音却是发苦。从第一次遇见他们开始，她就亲耳听见他对桂柔表白心迹，而刚才桂柔对汪庆涛那么柔情蜜意的样子，不管换成是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对别人那么好，那也受不了。
“走吧走吧，小小年纪，别操心那么多。”胡茬大叔摇头催促到。
说是请客吃饭，其实胡茬大叔只不过是在街边随便找了个小饭馆。看着饭桌上排着一溜五瓶五十六度二锅头，陆思思直皱眉毛，就连旁边的人也都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
胡茬大叔不管旁人，直接开了一瓶二锅头，说道：“你别看这酒便宜，但够劲儿，据我在下面这段时间的研究，就属它适合喝闷酒和借酒消愁了。”
陆思思心说，你这是喝太多闷酒都喝出心得了。
胡茬大叔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举着瓶子问陆思思：“你也来点？我自己喝没劲。”
陆思思连忙伸手盖住自己杯子的杯口：“免了，你都说喝闷酒了，当然得你自己喝了。”她看人家喝酒，自己光埋头吃也不像话，就要了瓶橙汁应景。
喝了几口酒，胡茬大叔砸吧了一下嘴，抬头说：“你是不是有话想问？”
“你干嘛跟着汪庆涛？”陆思思也不矫情，人家既然叫她一起来，就是表示愿意跟她说说话。
“那小子不地道，我怕他欺负桂柔。”胡茬大叔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嚼了嚼，把黄瓜皮吐了出来：“老了啊……”
陆思思有点愣神儿，也不知道他是说他自己老了，还是说黄瓜老了。
“其实，”陆思思有点儿犹豫地说：“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揍他一顿，警告他离桂柔小姐远点不就得了？”她这有教唆犯罪的嫌疑。
“那可不行。”胡茬大叔摇摇头，又拿起了酒瓶子给自己的杯子满上了，他举着瓶子问陆思思：“你真不来点？这人要不学会喝酒，就不算是长大。”
“不要！”陆思思坚决地摇头说：“你这话我听人说过，不过都是说男生的。我是女生，这话跟我没关系。”
胡茬大叔遗憾地放下酒瓶子说：“你们不是成天嚷嚷着说男女平等吗？怎么这又不平等了？”
“对我们有好处的就平等了，没好处的当然就不平等了。”陆思思理直气壮地说。
大叔失笑地摇头：“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桂柔也是，闹着要独立，要自己解决事情，结果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真在乎她。”
“我喜欢她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和她交谈时她还没有化形，就是个什么事情都好奇，又害怕孤独的小女孩。那时候我整日整日地守在她旁边，陪着她说话。我记得她第一次化形时，对于自己新的身体好奇不已的俏皮样子。”
“她也喜欢你？”
陆思思问得直白，但胡茬大叔并不在意：“我原本以为是，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了。”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打开了第二瓶，看得陆思思直吸凉气。一瓶高度白酒下去了，他的脸色连红都没红一下，眼神依然清亮。汪庆涛那个借酒撒风的孙子和人家一比，真是一天一地了。
“那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陆思思不太相信是因为汪庆涛，她不认为那个孙子有能力横刀夺爱，而且明显桂柔是喜欢寄尘的，就算不是喜欢，至少也是仰慕。
“是因为老吴，就是吴刚。”胡茬大叔放下杯子：“老吴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被发配到广寒宫去劳改。至于他犯了什么事，我也没问，不过估计挺严重。从他来那天，桂柔就开始哭。她抱怨说，这不是吴刚在受罚，其实是她在受罚，这不公平。那时候她还小，把我当作是依靠，求着我不让老吴再继续砍下去。可那是天庭下的命令，不要说我这个小仙了，就是嫦娥仙子也不能阻止。从那之后，她开始怨恨我，认为我偏袒吴刚。
其实，后来她长大了，也知道了天庭的命令不可更改，但这份怨恨就那么一直存了下来。那时候我确实有错，我以为她能明白这些，并没有替她争取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说她听我的话。我就想，如果那时候我要是真去为她争取一下，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她应该不会这么恨我。”
陆思思光是听都觉得身上的肉疼，吴刚伐桂那是脍炙人口的传说，那桂树就是桂柔的本体，那么日复一日地被人砍伐着，还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下应得的权利，那得积累多大的怨气啊。她现在觉得桂柔不是那么刁蛮了，她确实有怨恨的理由和资格，只不过这份怨恨的对象似乎有些错误。
陆思思现在才想明白她第一次见到吴刚时，他为什么要砍树，那根本就是多年的习惯一时间难以改正。
“老吴这人不错，他觉得愧对桂柔，有些什么好东西都先给桂柔留着。桂柔能有现在这样的道行与修为，和老吴给她的那些仙丹不无关系。老吴这人心胸也是宽广，桂柔耍性子骂他之类的事情，他都不往心里去。月宫清冷，我很难不把他当朋友，桂柔和他之间的仇怨是我最烦心的事情。
其实砍树这件事，老吴控制不住。看桂柔难过的样子，他曾经想不砍了，但他的身体根本不归他控制。天庭的刑罚就是那么严厉，身体不归他控制，但是所有感觉都还是他的，无论多么疲惫劳累，都没办法停下动作。”胡茬大叔苦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老吴可比我有担当多了。”
“汪庆涛又是怎么回事？”陆思思问到。
胡茬大叔打开了第三瓶酒，陆思思也要了第二瓶橙汁。
“桂柔以前一直生活在月宫，少有几次去到瑶池，但从来没有接触过下界。突然下界，被着滚滚红尘迷了眼睛，听信了那小子的花言巧语。
桂柔以前对于吴刚有一种本能地畏惧，因为他手里的那柄斧子，也因为他伐桂太久了。现在老吴暂时可以不砍树了，桂柔也脱离了本体，对他不再畏惧。她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报复机会，不想错过。”
陆思思咋舌：“那汪庆涛知道这些事了？”
“他知道什么啊！”胡茬大叔嘲笑道：“他就以为桂柔要打哪个不长眼的小混混呢。在美人面前吹大气罢了，他若是有胆，早就有了动作，又何必拖延搪塞到惹得桂柔发脾气，两人争吵呢？”
“那……”陆思思犹豫了一下，问道：“桂柔小姐和寄尘之间……”
胡茬大叔了然地哈哈大笑：“桂柔确实仰慕上人，在上面仰慕上人的女仙很多。”他坏笑着眨了眨眼睛：“不过到现在为止，上人还不曾对哪位女仙假以词色。”
陆思思有些慌乱地干咳了两声，连忙借口方便，跑去了卫生间。那为老不尊的大叔还在她身后冲着她喊道：“赶紧回来，别想借机遁走。”弄得饭馆里所有人都朝着陆思思看过来，羞得她没处躲没处藏，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可能会用“尿遁”这种招数？虽然她确实这么想过……
狭小肮脏的卫生间里面没有其他人，陆思思接了些凉水拍打在了脸上。她从墙上那面已经破碎了被胶条黏住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红彤彤的脸颊，不禁有些抱怨这小饭馆里面为什么这么热。
她回去时发觉自己面前半空的杯子里已经斟满了橙汁。
“吃得也差不多了，”胡茬大叔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空空如也的五个酒瓶，举了举自己的杯子说：“最后这杯咱们就一口干了吧，就当是预祝桂柔能放下心中怨恨。”
陆思思点点头，端起杯子，一股酒气从杯子里传来，她疑惑地看向对方。
胡茬大叔惭愧地抓了抓下巴，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想给你满上的时候忘记手里拿着的是酒瓶了，倒了一点进去，很少的一点。”他拿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真的只有很少的一点。”
他都这样说了，陆思思也不好拒绝，点点头。两人碰了杯子，“咕咚咚”地倒进了嘴里。胡茬大叔几次三番地帮助过她，让陆思思下意识地信任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嘴角那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入口那浓重的辛辣气息让陆思思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想吐出来时已经晚了，剧烈的灼热感顺着她的食道一路向下奔流，她在醉倒前，脑中闪过了最后的意识：这绝对不是只有一点白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