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因了共同逃课的缘故,一下子变得亲善有加。风柳绵生来是张樱桃小口,但是说起话来是破簸箕加机关枪,给叶七弦瞎诌了几个童话,两人就好得手牵手了——小娃娃好哄得很。两个人走到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边上,叶七弦就老成地叹了口气:“唉,他们不准我去太液池上玩儿的。”
“为什么?”
“宫人们都是这样,最好你哪儿也不要去,什么脾气也没有……”她不禁抱怨,“我一说要去泛舟什么的,他们就叫我安坐。”
风柳绵心想,也许宫人们说得有道理呢。太液池深得很,小舟划到水中央碰到个刺客,躲都没地儿躲。即使不用什么刺客,船翻了也得游个大半天呢。不过她只心里想想,因为小娃娃还在絮絮叨叨,“我听宫里的老人说,太液池里有八条蛟龙。”
“龙啊……我没有见过。是长着两双翅膀,会喷火的吗?”
叶七弦摇摇头:“龙都是喷水的,哪有喷火的?那八条蛟龙都是青铜铸造,立在太液池中央,整个太液池池水都是从蛟龙嘴里喷出来的,与宫城外的水源不混,因为下头是口温泉。宫城外不是有护城河吗?那也是太液池水引出去的。据说蛟龙威武得很,年纪和怀明城一般大,上头还刻着上古的法典,有宫人见过后就变成了博古通今的大家。我在宫里长那么大,还没去看过呢。”
她被说得心痒痒,“那、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没有船啊。”小娃娃沮丧道,“我们偷跑出来的,也不能找人划船。”
“怕什么?有我呢!我在幽国青城的时候,天天游船摘莲蓬吃。”说着,就拉着她去找太液池边掌管船只的宫人。那宫人果然支支吾吾,又是满口“安坐”、“少歇”,还指示底下跑腿的去找虎贲郎。小娃娃一怒,掏出帝姬令牌来,那宫人立马蔫了,要多服帖有多服帖。风柳绵忙不迭地冲上埠头,解开了条采莲舟的系绳。
那宫人见大事不好,腆着大肚子满脸堆笑地想挤进船来,被两个女孩子合伙推进水里,“你那么胖,上了船我们坐哪儿啊?”
那胖**人湿漉漉地坐在水里,满脸的诚惶诚恐。估计他掌事那么多年来,还没遇到过在太液池劫船的主儿。
待她们划出老远,才有虎贲郎急匆匆赶来,在岸边大声呼喊,大抵是危险什么的。见她们没有要回头的意思,赶忙乘着小舟追上来。小娃娃刚刚和风柳绵两个人在摇橹,小细胳膊还软着呢,摇了不一会儿就坐在船头歇息了,此时见有人追来,在船头道:“谁敢追来,我砍谁脑袋。”那叫一个气势汹汹,唬得一班小伙子都只能远远地跟着,私下里商量着要不要告诉圣上。小伙子们商量了半天,觉得还是待帝姬平安归来再报才好,省得圣上挂心。圣上虽说是个病秧子,龙威还是有的,摔古董的气力也不缺。
这太液池虽说浩浩汤汤,但因了修筑了不少临水殿宇,笼着水烟恍若雾里看花,别有一番景致。连从小住在宫里的弦帝姬,也对换个眼界看皇宫欢喜得很,一路上哪还有往日的沉闷,指着宫室喋喋不休地给她作导游。两个人划了半日,还进了水温微热的微澜苑里掰了不少莲子,权充作了点心:“早知道让霜夫人做些点心来了。她做小点心可拿手,你下回进宫一定要记得来我宫里尝一尝。”
“那是那是……”风柳绵也摇累了,此时坐在船舷上玩水,得了弦帝姬的邀请那叫一个得意洋洋。结果话还未说完,弦帝姬趴的船头突然传来“噗通”一声,船身立马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她愣了半天才发现船上只她一个了,赶紧摇摇晃晃地跑到船头去,却见水里只剩下几个小泡泡,心下一急就探手去捞。结果又是一个“噗通”,把自己也栽了进去。
微澜苑里的水温温吞吞,入水不过微寒,她又自恃是个凫水高手,赶紧吸了几口气脱了软底的宫履,一个猛子扎下去摸人。她也是运气好,没一会儿就揪住了叶七弦的小辫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捞出水面。叶七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出了水面已是面孔刷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还要抱着她不停地扑腾,害得两个人离小舟越来越远。不过片刻,风柳绵便已是独木难支,手臂越来越酸,而神志不清的叶七弦还要扯她后腿,不论是游到岸上还是船上,此时看来都是痴人说梦。
她只好乘着出来换气的间隙大喊大叫:“救命……救、救命!……”
于是她就得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得见天颜。
风柳绵第一次见到叶祁延,是在太液池边上的小凉亭里。他皱着眉头冷冷地与她对视,怀里抱着昏厥了的叶七弦。她跪在冰冰凉的地上,浑身都湿嗒嗒的,被湖风一吹冷得要死,可皇帝大人只觉得她罪恶滔天,吹点风还是轻的,恨不得把她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其实叶祁延是个美男子,放在她爹身边也不一定会被比下去,可风柳绵看着如斯美人只觉得好可怕啊好可怕。
被圣上冷得掉冰的目光戳了一炷香之久,身后的宫人终于来报:靖安公到——风柳绵流着鼻涕舒了口气,不幸舒气声太大,引得戳在头顶的目光又添了几分寒意。她立马缩着脖子跪好,专心致志听她爹的脚步声。
她爹走得很急,这让她心里一轻。谁知风清绝急匆匆赶到凉亭,第一件事就是作势踢她一脚:“淹死你事小,伤了帝姬一分,你拿什么来赔!”风柳绵听了,明知道是做戏却还是委屈,那叫一个泪流满面,抬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风清绝亦是恨恨地伸手,把她的头压下去。
她爹也不多说,袍摆一撩就叩首:“小女顽劣,理应重罚。只是子不教,父之过。皇上要罚,那让臣下一同领罚吧。”
叶祁延沉默不语。风柳绵不知道他爹下了狠招,只以为皇帝在盘算怎么惩罚她爹呢,急急上前拉了龙袍袍摆:“同盟不嗣,贤者受讥,相子负薪,优臣致诮,虽尧舜无以奈何。如今父亲位列三公,皇上真得要让父亲为了不肖女负荆请罪吗?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皇上明鉴!”
叶祁延猛咳,大袖掩唇,俨然是要被她气得吐血的样子。风清绝脸色发黑,亦是要吐血的模样,开口竟有些结巴。皇帝怔忪片刻,打断了他的场面话漂亮话:“有这样的孝心,很是难得。那么,今次就命你陪着二位公子,护送幽国世子还朝,以功抵过。”风柳绵觉得这还不错,风清绝却当场就轰懵了。
这时,弦帝姬恰到好处地醒转,似乎还做着落水的梦靥,挥舞着小手在叶延祁脖子上抓出几道血痕。皇帝也不给风清绝醒脑的时间,大袖一挥,带着满地的宫人离开了。
待风清绝回过神来,想求情都来不及,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谢了恩,带着女儿于太医院看诊。在回家的马车上,他忍不住大骂她一顿,她还要哭哭啼啼,拧着劲儿要从他身边逃开,弄得他心烦。风清绝索性把她夹在两腿中间,一边骂一边脱下衣服给她擦头发。
他们两个前脚进家门,后脚圣旨也就到了。风柳绵抽着鼻子接了旨,心想:若早晓得,早上去求平安符的时候应该求三个的。那传旨的老太监看她眼眶红红,撅着小嘴,小模样怪可怜,便笑皱了一张老脸,拿出个黄橙橙的东西逗她,结果被气头上的小太岁一脚踢飞。老太监撅着屁股捡回来才苦着脸道:“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这是皇上赏的公主印!可不是什么寻常玩意儿!”风柳绵满脸郁闷地接过金镶玉的公主印,发现上头已经缺了一个角……
轩阳堂里一有动静,风熠和未央两个就窜了出来:“得,你这样的都能做公主……不过这印做得怎么这么别致?”风熠把玩着公主印,满脸的钦羡,大概恨不得是女儿身。
未央看看小侄女,又看看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宫里头怎么突然发印了?别告诉我册封省了。”
不提还好,一提风清绝又是指着女儿的鼻子一顿臭骂,这才把事情的大略原原本本说了遍:“其实,让她跟去也未尝不是好事。这样的惹祸精,就应该去外头吃点苦头。小熠,你觉炎哥是个烂好人,所以你定要好好看着她,做了什么歹事都记下,回来告诉我。”
风柳绵立马跑到觉炎房里哭诉去了。
到了晚上,风清绝把做错了事还要耍别扭的女儿揪出来,好好叮嘱了一番。临睡前又哄她喝下了药汁,这才摸摸她的头道:“你这书念的,上书房里头去一天歇四天,去了还要逃课,我也懒得来管你。不过,明朝期门宫里就开学了,这可不能怠慢。你一点根基也没有,一开学还要去出远门,赶紧明天去把新书领来,一路上也好跟着你哥哥们学点韬略。否则,日后肯定是跟不上。现在五届治字部已经学了两年了,前两年的功课我都让觉炎捆成捆,你一路上上点心。”
风柳绵看他耐下性子在哄她,终于扑过去蹭了蹭,算是和他和解。却不知风清绝心里想着:这算什么事儿啊。做错事还要我赔小心,老婆小孩一个比一个难哄。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风柳绵便就着被抱的姿势溜进被窝里。
当父亲端着烛台转身时,她蓦然发现,他的颈子上赫然三道抓痕,不知怎地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