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炎路过柳绵的厢房时,里头还亮着烛火。他在外头徘徊了一阵,终于抬手敲了敲门,然后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进门是一面八折的山水屏风,绕过屏风是小小的前堂,与居室隔了一扇装饰精致的花架。雕栏围就的火塘里燃着炭火,把内室熏得春日一般暖和。风柳绵睡在一把大大的躺椅上,整个人就懒洋洋地陷在垫着的虎皮里,盖着薄薄的绒毯,看起来格外娇小。
柳绵正捧着一本书发呆,见有人进来,只微微把书向下挪了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觉炎被她这样一瞧,只以为她害怕,心里落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到她身边去了。两个人沉默了会儿,结果还是他先开了口:“这么晚,不睡啊?是不是……不敢睡?”
“没,”她慌忙放下了书,摆了摆手,“没有的事,我还不太困。觉炎有什么事吗?”
觉炎无意识地把手中的书卷成卷,又摊开来,反反复复后才吞吞吐吐道:“没什么,就是……我就睡在隔壁,有事叫我。”说罢放下书,起身就要走。柳绵心里一匝巴也觉得不是个味儿,忙伸手拉了他,凑到他袖口边闻了闻:“嗯,好香。”她知道他回家之后一遍遍地洗澡,就是不敢出来见她。
觉炎被她胖乎乎的小肉手一抓,心里头是五味杂陈,缓缓地坐回她身边。她看他还是一声不吭的,便抓抓头,又开始唧唧歪歪:“我知道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来杀你了,我还是愿意要你好好活着。而且,我们家就是干这行的,是我不好,大惊小怪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我杀了很多人了。我第一次杀人也很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都记不清那人的脸……其实就是手起刀落,太快,我也来不及想太多。只不过有时会做梦,梦到很多很多血……睡不着。”
“所以你说夜里可以找你聊天,原来是睡不着。”柳绵怜惜地碰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觉炎的手那么好看,本来是应该来弹琴作画的。”
“这个倒不如叔叔,他的箫管有大师的传承。”他感受到她的指尖传来的温度,轻轻牵起了嘴角。看他有了兴致,她一扭头不屑道,“那玩意儿可烦人了,大家好好听我劝,不要学。”
“我都没有学过……只是想试试。”觉炎顾自喃喃。他交叉了手指微微前倾,把头枕在十指之上,眼神迷离,“小时候就一直学各种各样的刺击,学各式各样的潜行,看过的书也都是韬略……原来都是杀人的东西。”
柳绵也学他的样,苦大仇深地趴在躺椅的靠背上,在胳膊上搁着脑袋:“如果有一天,我的阿爹被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杀死了,我却不知道,还呆呆地待在这里等他,等了很久他还不回来……阿爹的魂魄回来看到我的傻样,肯定也会伤心的。我总觉得你们杀的每一个人背后,都会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她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祈祷,她们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这真让人难过——他们可都是和阿爹一样的父亲呢。”
“真是奇怪啊,”他温柔地笑笑,揉揉她的脑袋,“人比我小,心却比我要大得多。若天下之人都是你这样的,哪里还有什么杀戮、兵戈?就算是我,我想保护的,也不过是身边仅有的那几个而已。至于其他人,都顾不上了。而我自己……我可不是谁的父亲。”
“谁说的?你若是不好好爱惜自己,我的小侄儿小侄女可是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侧过脸去,一脸理所当然的神色,“这可都是风家的子嗣呢!慎之,慎之……”
他不禁开怀大笑。不知是不是映着火塘的缘故,柳绵发现他似乎脸红了。见他释怀,她也就壮了胆,开始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觉炎你胆子好大,拿着刀剑就敢往人身上招呼。这戳进去软软的,不恶心啊?抽出来的时候不说连皮带肉,还要飙很多很多血,说不定还要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觉炎被她一说登时也觉得有点恶心了,说话都开始结巴:“这个、这个大概要看你用什么兵器了。现在佩剑的人很少,剑两面开刃容易自伤,所以要不就是饰剑,像一夏佩的那样,一碰就断;要不就是重剑,对膂力的要求很高,我们的传家剑就是一把重剑。你若用刀的话,狼锋就是牙刀,是刺击的,很灵活,不会卡到骨头里去。若是别的刀……”
“金背九环大砍刀!”
他又被结巴兄弟缠上了:“这个、这个……山贼专用的吧。”
他这一结巴,登时让某个家伙又起了色心——柳绵觉得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黑线的神色十分可爱,顾自朝他身边靠了靠,还偷偷摸了摸他束起的头发:“那觉炎你怎么就不怕呢?生来就不怕吗?”
“大概小时候练多了吧……你知道的,我家在晋阳那边。国都诺城呢,入秋就是霜城,入冬就是雪城,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外出打猎什么的。杀野鸡、杀野兔、杀鱼什么的,都会,七岁的时候还猎过一头大狗熊……”觉炎蓦然发现自己今天话很多,简直就像风熠。
“哦,生来就是猎人啊。那是不是屠夫都能干劫匪的勾当?”
觉炎看她咧着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大概是吧——你知道朔北吗?”
“吓,”她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觉炎你说这话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也是很关心家国大事的!再说,哪有英国人不知道法国人、中国人不知道日本人的道理?”
“什、什么?什么鹰什么日?”他大惑不解地问。柳绵也摇摇头,“阿妈跟我说的,英国法国就隔了个英吉利海峡,打个仗打了一百年;中国跟日本就……太长太纠结了,而且寒人心,还是下次再说吧——你继续说,你继续说。”
觉炎严肃地纠正道:“我们跟朔北没隔着海,就是隔着片戈壁。嗯,要说海的话,也是隔了弥望海。好吧,就算隔了海吧。”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想着,我没事干嘛和她争这个,赶紧把话题绕了回来,“总之,朔北人身来就是猎人,所以他们招募士兵比我们容易得多。我们王域的近畿营每六年要换防一次,那个征召来的全是农民,拿了刀都要发抖……真是没办法。”
“所以我们老是打不赢他们是吧?”
“也没老是吧,”作为军人,要他承认兵备不如邻国,实在太难为他,“但是,他们力气大,乘骑的马也比我们这儿的马要高两个马头。说实话,真打起来,也只有我们家的细柳青锋卫能挡一挡。”
柳绵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文明碰到游牧的通病!希腊够猛了吧?人家那民主、那神话、那艺术,遇到亚历山大大帝也终归无用;罗马够牛逼了吧?那法学、那宗教、那经济……碰到阿提拉还不是乖乖缴械投降。咱有什么好怕的。堂堂千年帝朝,别管他是在哪儿放牧的,录在史书里的肯定是我们。”
觉炎又听不懂了。他心想自己的史书修为应该还是可以的,但终归因了常年读兵书,碰到文人都觉得要矮上一个头,于是好脾气地笑笑,低了头:“我不知道——我史书看的不多。”
她又发了缠功,一把扯了他的袖子借机凑了过去,“让我告诉你!”
第二天一早,风熠和未央起来晨练,到处找不见觉炎人。要知道他就是一个精准的日晷,从来没有睡晚这样的事。最后两人问了黄全,黄全只拖拖拉拉不肯说。后来在再三逼问下他才说出口,说大公子昨晚往小姐厢房里去了,一直没出来过。两人一听都懵了,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鼓足勇气去捉奸。结果进到柳绵厢房里一看,觉炎靠在床沿上,柳绵斜倚在躺椅里,两个人脸挨着脸睡得正起劲。
“小小姑,你说……他们这是什么关系?”风熠说话都开始打颤。
“……姘头!”未央坚定地下定义,一锤定音。
风熠当即爆吼一声:“这日子、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快快快关门,家丑不可外扬!”觉炎在他霸天一吼下悠悠醒转,听闻的第一句就是,“觉炎哥……你、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