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薪、一夏,里头找。”话未说完,晋冉就被未央心急火燎地叫到一边问话。风清绝无声地笑:“训话也要挑时候,少将军怕是饿了,让他先吃再说。”
晋冉将右手按在左心,低头一礼——他行的是期门宫特有的军礼,孝武帝立学宫时传下的,手心下本该是军装上的濯银千叶菊配饰——而后才低着头坐到风柳绵对面。风清绝一边呷酒一边问他:“你叫晋冉?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晋冉很高兴地抬起头来。
“我的侄儿常提起你,说你在期门宫里已经没有对手了——却不知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原举荐你入军籍,倒没看出你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的游侠气概。只不过期门宫的地方太小,容不下英雄的。”
晋冉又懊丧地低下头去,也不吃了,只倒是明白人世间“末由”二字的况味。他十三岁来帝都,不认得什么显贵,身边只有一刃煌仪和一封师父的亲笔信,说是只要交给靖安公就能引荐他从军。晋冉也像其他少年一般,心雄万夫,恨不能早生十年与将血并肩天下,所以心里很是期许。只是费劲心思递上了信,却连靖安公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扔到“治”字部研修武学,这不啻是当头浇他一盆冷水。他知道,入期门最有权势的“治”字部是给他这个寒门子弟极大的照顾。但他想要的,远远不是照顾。
他心里明白,在军界,再多人的首肯都比不上靖安公的点头,也有想过有一天会在校场上被青眼相待。只是,身为期门宫督管的风清绝从来不观演武。于是在里头待了两年,也渐渐沉下心,断了念想。想着自己没有什么门路,在羽林天军或是金吾卫里也是被埋没的命,正准备念完书就去守边,一辈子就盘查盘查过关隘的路人。
哪里想得到,日后连这份活计都做不了了。
正懊丧间,风清绝突然问:“你会做什么?”
风未央忙插话:“书、射、兵、御、体都不错,很不错的孩子。”
风清绝道:“不是问这个——你会做饭吗?”
晋冉摇摇头,莫名其妙地看看风柳绵。风柳绵正鼓着腮帮子看他,也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
“会劈柴吗?”
晋冉摇摇头。
“会管账吗?”
晋冉摇摇头。
风清绝叹了口气,“那你会做什么?”
晋冉愣愣得说不出来。倒是一旁的未央突然大彻大悟道:“他会种花、养狗、刷马……”
晋冉愣愣的,得了风未央的眼色,傻傻地点点头。
风清绝打了个响指,“好。反正你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时间,与其日日在街头放赖,不如到风府来做苦力。我手里有你的三份获罪宗卷,足以除你的军籍。你什么时候知道把时间花在刃口上,就什么时候把三份宗卷要回去。”
晋冉边听边吃差点没噎死,还是柳绵帮他顺了半天才缓过来:“做……苦力?为什么?”
风清绝微微阖眼:“当街劫持妇幼,劫得偏偏是我女儿,这还不够吗?”
晋冉赶忙“我做,我做”地应下,“那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可是我、我要去晋阳陪我师父过年。”
“你?去晋阳?”风柳绵看他全身绑得和粽子一般,眨了眨眼睛,风清绝却没什么意外,只是说,“雪天承霄古道不好走,若再等下去,恐怕就要封道了。做苦力的事,还是来年再说吧。”说着,在桌上留下一枚印信,拉了吃饱喝足的女儿踏雪而去。
待柳一夏高长薪录完口供,一行人浩浩荡荡出治防司时,夜已经很深了,远远的有打梆声过。
柳一夏与高长薪并肩走着:“本来嘛,难得我们治字部赢了,就应该喝酒庆贺一番。这下,可全都被死尸搅了!——呀,这天怎么这么冷?”
高长薪甚是无奈地瞥了柳一夏一眼,一手拉开了大氅,柳一夏便屁颠屁颠地躲了进去,暖呵呵地傻笑起来。期门宫中上课用的是矮几,两人一几,是为同座。平日里斗武是一对,下棋是一对,作弊还是一对,感情甚于手足。而高长薪的同座,便恰恰是柳四公子柳一夏。
“自己就娘们似的,一点点冷就经不住,还要找相好,好好的貉氅送给别人,活该冻死!——你还敢说,要不是你硬要带着小晋上青楼,又只顾着自己风liu快活,小晋哪里会被国字部的崽子们暗算。”
身后的风未央阴沉下脸:“什么?!柳一夏你个臭小子,自己在女人裙子底下滚不够,还带坏晋冉!……”待未央训够了,也有些困意,吩咐了几声便回了风府,留下他们两个送晋冉回家。
“喂,小晋,你今天运气好得是……明天赶紧去庙里还愿。你手里攥着什么?哟,太师的靖安花押诶!”柳一夏惊得要跳,“他要收你做学生啊?哎呀不得了,以后见面就是太师座下的高足了。呵呵,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喝花酒去喝花酒去!”也不顾晋冉在一边解释:“没有的事。”
高长薪一把扯开大氅,把柳一夏踹了出去:“你没了女人就活不下去怎么的?!小晋身上带伤,明早还要赶路回晋阳与他师父过年,你让他早点休息去。”
柳一夏因为将貉氅赠予小宁姑娘,所以身上衣单,哆哆嗦嗦地挨近高长薪,装作可怜兮兮地嘤嘤泣诉:“小晋又不碍事,他有九条命,怎么打都能缓过来。我只有一条,还是被冻死的……”
高长薪霎时头疼起来。自从风未央喊出了“扭一下”这绰号,期门宫里的人便都这么叫柳一夏。本来是背后偷偷摸摸的,后来见他没什么脾气,便索性当面“扭一下”、“扭一下”地叫。柳一夏也不恼,偶尔还会迎合大众口味作娇羞状。每使一次,高长薪就要寒毛倒竖、大倒胃口,几日吃不好睡不香。
高长薪不去理睬柳一夏,转过头嘱咐晋冉:“雪天不好赶路,我在期门里支了匹ju花青,拴在你家院子里了,你自己小心。”
晋冉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道别时轻道:“我以后会还你们的。”
“还什么!”高长薪甚是不在意地说,倒是身近的柳一夏一扯他的袖子:“还,当然要还!小晋你以后出将如入相,至少也要还长薪一匹龙血马王,大戎主座驾那个品第的。”
晋冉失笑。他话极少,更是鲜少笑,但只要笑了,便异样的好看。他转过街角与朋友挥别:“来年一起吃酒去!”
柳一夏望着风雪里渐渐走远的背影,转头叹了口气:“长薪,你回去吗?你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要家法伺候了。”
高长薪烦躁地揉揉头发,把原先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揉得更乱:“反正都出来了,回不回去都一样,去哪儿吃酒吧。”
“好!”柳一夏的眼睛亮起来,“须作一生拼,尽君今夜欢!”
高长薪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身边的柳一夏早大笑着跑开了,剩下同座在背后歇斯底里地怒骂:“柳四!他妈再对着我吟淫诗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