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瞳的那句话说出口,之后,便是久久的沉寂。
萧景转过头来,看着她,昏黑赤红的双眼里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难道,他要拒绝她?他其实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紫瞳的心倏忽一紧,也许,是她自信过头了。萧景重伤未愈,又和舒子潭结下了不解深仇,这种时候,已他的性格,该是不会考虑儿女私情的。
是她太自负,也太鲁莽了。只是……一想到不能和他在一起,甚至再不能像过去一般走近他,心就慌乱起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角有些微的酸疼。她很想要照顾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四十二天,五百零四个时辰,龟兹一别,我已经有那么久没有见到你。就算我现在记不起很多事情,但是这个日子,我不会记错。”看着萧景,许多话便不自觉的吐露出来,“在这四十二天里,我没有想你,一时一刻都没有去想你,即使和你一模一样的影就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去想你。因为我很害怕,怕一想起你就会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不可自拔,更怕一想起你就会心疼的失去了勇气。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尽早救你出来,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也许是太害怕失去了,有莫大的勇气从心底升起,平日里绝对说不出口的话,此时竟能够自然而然的滔滔不绝,紫瞳自己也觉得微微诧异,脸颊烧得通红,耳朵尖也隐隐发烫。那么浮浪的话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说出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女子该有的矜持和教养全都没有了。
不过,这又怎样呢?比之要承受永远失去他的痛苦,她宁可里子面子全不要了,也要用这些粗俗而又浮浪的大实话让他明白她的心意。她是真的不想再和他分离,再不想丢下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这个满是纷争的世界。
龟兹一别,实在是太久了,恍如隔世。这一生,她都不想再经历。
“阿景,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出的是她最诚挚的心。与君携手同行,并肩共风雨。
凉凉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抚去滚落的泪。她竟然掉眼泪了,而且自己还没发觉,真是很没用啊。不过,萧景好像也一样很没用啊,他的眼眶里有光灿灿的闪动,那大概也是泪吧。
“阿景,答应我好不好。”紫瞳费力的抬起胳膊,咬牙忍住痉挛的疼,弄得满头大汗,这才握住了萧景为她拭泪的手。感觉到那双手轻微的瑟缩,似是要从她的手中挣脱出去,她毫不犹豫,更加了力气牢牢的握住了那双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虽不是久长之人,但也想能在有生之年,伴在你身边,荣辱不计,风雨共度。”
有晶莹的泪从萧景的眼中滑落,一滴又一滴。
轻微的力量自掌心传来,极轻,极缓,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但是紫瞳感觉到了,伴着那轻微的力量,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而来,灌满了她的心。那是萧景用他无法动弹的手指回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极轻微,但紫瞳知道,那已是用尽了他最大的力量。
紫瞳绽开笑容,紧紧的握住萧景微凉的手:“阿景,谢谢你。”
“太好了,太好了,老夫终于看到这一天了。”有抽泣声起,抬眼望去竟是莫千金在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一手擦泪拧鼻涕,一手却不住的拍着萧景的肩膀,“好好喝药,好好锻炼,赶快好起来,老夫还等着喝你的喜酒,抱你的娃呢。”
萧景扬起嘴角,浓浓笑意自眼角眉梢漾了出去,脸上红晕更浓,就连耳朵尖上也红殷殷的。
他这是又害羞了吗?紫瞳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和他认识了那么久,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他是个那么害羞的人啊,可是,那晚在龟兹小木屋里也没见他有半点害羞的意思啊。难道是因为有莫千金这个长辈在场,他就变得胆小又纯情了?真是……好可爱啊。
紫瞳看着萧景红红的耳朵尖,忍不住在心里连声慨叹,忽的又想起自己这会儿竟琢磨起了这个,顿觉丢人太甚,也跟着把一张脸胀得通红。
莫千金想是见着他们两人的窘态,大乐,哈哈笑不停:“你们好好叙旧吧,老夫就不杵在这儿了。丫头,有事就摇铃,阿景就交给你了。”
说罢,哈哈笑着走了出去。
紫瞳看着老爷子捋着须子,走路都快飘起来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萧景也是眉眼弯弯,昏黑的眼瞳里在这一刻又有了星星光亮。
十指紧握,只是静静相待,已胜过絮语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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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却有一人无声叹息。
龙剑心一直都在屋外,屋内的对话他全都听得清楚明白。紫瞳……她已与萧景许下白首之约。
七天前,他知道了紫瞳病倒的消息,立刻放下手中一切日夜兼程的赶来了太阳岛,这七天里,他未曾有一刻安心合眼,未曾吃过一顿宽心的饭菜,一天十几二十次的去探紫瞳的病。可是刚刚,莫千金跑出来说紫瞳已经醒了,并且火急火燎的推着萧景进屋的时候,他竟然没勇气跟着一起走进去。
他很想亲眼看一看紫瞳,看看她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可是,不管他怎样的劝说自己,他终究还是敌不过心里的恐惧。他,在害怕。害怕与萧景一起面对紫瞳,害怕在紫瞳的眼里看出情意有别。
早在龟兹的小石头镇,他便已看清了紫瞳的心。但是,那时候,他以为他还有机会。所以,他想要救出萧景,两个人一起站在紫瞳的面前,公平的比一场。可是,当她孤身一人前往寥城,罔顾五万无辜性命也要发水淹城,行极险之法救出萧景,他已是彻底的明白了,紫瞳的心已是完完全全属于了萧景。
她对他,是义气,是感念,是关怀。但她对萧景,却是同生共死,简单而又纯粹。
内外有别,情意不同,寥城一战,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
龙剑心默然离开,头脑里空白一片,不知道这会儿应该要想些什么才好。身体里忽然没了力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想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几坛子,大醉一场,好好睡一觉。
可惜,岛上禁酒,想要喝酒只能出岛,即使身为帮主也是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触景生情,愁怀难解。
“龙帮主,紫瞳丫头已经醒了,你不去看看她就走吗?”
莫千金听到了消息,竟是急急跑到了湖边来找他。
“有你们照顾她,我很放心。”龙剑心展颜一笑。
莫千金微一沉吟,忽的一撩袍裾,对着龙剑心拱手弯腰行了一个大礼:“龙帮主,请受老夫一礼。”
龙剑心心中微凛,立刻弯腰还礼:“莫老神医,您这是做什么,剑心受不起。”
莫千金这才直起腰来,一捋长须,正色说道:“龙帮主,一直以来要不是有你竭力相助,那两个孩子恐怕早就在劫难逃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莫老神医不必太在意。”龙剑心正经答道,“这八百里镜湖中心的太阳岛,乃是我漕帮在北方的根基之地,最是安全可靠,易守难攻。我将他们安置在这里,其一自然是因为这里最安全,也最方便。其二,却是图我自己的安心踏实。若是把他们放到其他地方,我才会更加担心忧虑,夜不能寐呢。”
“龙帮主,真是难为你了。”莫千金重重叹一口气,竟是显出一脸的无奈,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交到龙剑心的手上,“你帮了那两个孩子那么多,老夫却连追命的解药都配不出来,只能先用这金刚丸压制住毒性,老夫实在惭愧。”
龙剑心呵呵一笑:“老神医莫要自责惭愧,医者医病不医命。追命是剑心的劫,度不度过得过去那还得看剑心自己的造化,与人无尤。”
如今,追命有得解还是没得解,他是真的不甚在意了。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挨刀,熬不熬得过去都是个人的造化和命数,反正他孤家寡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潇洒一日是一日,又何须再去顾念那么多呢。
莫千金听完这番话,怔了怔,而后重重一吸鼻子,竟是隐隐红了眼圈:“你这孩子,也实在太过要强。不过你放心,老夫一定会尽快为你制出追命的解药,绝对不会让你平白受苦。”
龙剑心浅浅一笑,拱拱手:“剑心,先谢过莫老神医。”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更好强,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莫千金叹了口气,片刻,才又正色问道,“龙帮主,你可有什么话要老夫转告紫瞳?”
他,想要和她说什么?龙剑心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他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现在的他,还能和她说什么呢?
默了好一会儿,龙剑心才又开口:“岛上的鹰舍里养着信鹰,她要是想和我说话,就给我写信吧。”
“好,还有吗?”莫千金点点头。
“还有……”龙剑心顿了顿,抬头遥遥望向岛中心,片刻后,缓缓说道,“如果她已经记不清我是谁,你们就告诉她,龙剑心是漕帮帮主,和她并无交情,帮她,帮萧景,都只是为了替漕帮谋一个好未来。”
“你……这又是何苦?”
龙剑心淡然一笑:“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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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体力恢复的速度比预想的快了许多,约摸二十天后,她就可以下地走动了。逆行经脉使得她力溃,好在力溃之际她并未强行提劲,逆势而发,所以,并未毁损经脉根本,除了忘了许多往事,记性大不如前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反倒是舒子潭给她的当胸一剑十分的阴狠,那一剑并不为取紫瞳性命,只是要让她多受苦楚,避过了大脉要穴,也没有大量失血,却是顺着剑势往紫瞳的经脉里注入了一些寒毒。这就像在一间长年遭受风吹雨打的小木屋的壁板里放入了老鼠和毒蛇,不仅日日夜夜侵扰不安,更让那小屋承受许多的负重,直到朽烂崩坏。
舒子潭,他恨萧景,恨阿璃,于是,就连与阿璃七八分相似的紫瞳也不放过。
莫千金恨得牙痒痒,一个劲的痛骂舒子潭阴狠。那寒毒就像棉中的丝,海里的沙,想要将它抓出清除,十分的不易。更何况,紫瞳逆行经脉过甚,三五年中都不再能够动用太多力量,否则便真的可能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如今要将这噬骨的寒毒催出,只能靠药物和她自己一点点的缓缓逼毒,时间拖得越久,毒性越大,与血脉精气更加不易分割。紫瞳本就不是久长之人,如今受此寒毒,就连莫千金也不敢保证,紫瞳的未来到底还有多长。
萧景半死不活,紫瞳半活不死,这两个人都被舒子潭害成了这样,莫千金心中的怒意,恨不能烧毁半边天去。可是,他不过是个大夫,垂垂老者,又能把舒子潭怎么样呢?莫千金越想越是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每天埋首草药堆里,翻遍药书古方,耗尽心力的配方子熬药。
不过紫瞳自己倒是不很在乎,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所以并没有必要去想太过遥远的事情。在有地下热泉的太阳岛上,即使是隆冬,到处也是一片苍翠,每天陪着萧景在岛上闲逛,听鸟语,闻花香,看花草绚烂,望大湖浩淼,已是人间极乐。
“阿景,那些花好香啊,我很喜欢。我想以后把屋子就熏成这种香气,你说好不好?”一人高的灌木里开着团团的花,紫瞳凑过去嗅了嗅,笑道,“来,我搀你过去闻一闻吧,要是你也喜欢,我回去就做熏香。”
萧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表情,他看向紫瞳,脸上是要拒绝的表情。紫瞳当然知道萧景心中所想,他的手脚关节都被洞穿,经脉折断,连自己一个人站起来都很困难,更别提往前再走两步了。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坐在轮椅上,所以,她想要帮助他,让他在最不伤颜面,最自然放松的状态下一点点的练习着站起来。
“原来,你不喜欢花香啊。”紫瞳撇撇嘴,故意做出失望表情,手握上轮椅推把,“没关系,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不。”低沉沙哑的声音,很轻,有些模糊。萧景慢慢抬起手来,指了指灌木丛里的花朵。
紫瞳心里大喜,面上却只是莞尔一笑,转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扶住他的手臂:“阿景,你真好。”
萧景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他的手指还握不住东西,无法着力,只能依靠手臂的力量,借助紫瞳的搀扶才能勉力站起身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沁了出来,眉心微微突起,形成川字的横纹。他看起来很吃力,但他一直都微笑着,似乎是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他缓缓迈出脚去,很慢很慢,紫瞳知道他会很疼,被洞穿的脚关节,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是钻心噬骨的疼。她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她听到他压抑的急促呼吸,她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汗滴落在她的衣袖上,慢慢化开,成了暗色的水渍。
忽的,紫瞳的心很疼,眼眶有酸涩冲撞。萧景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这样的艰难,饱含痛苦,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初次尝试该有的生涩和无措。原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从轮椅上站起来,也不是他第一次尝试着迈出步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早就已经开始尝试着站立,尝试着行走。
他想重新站起来,但又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艰辛和困难,紫瞳能体谅萧景的心情,但她终究还是不忍。萧景伤得太重,要复原,需要走过一条极艰难而漫长的路。那条路,全是痛苦和孤单,所以,她想要陪他走下去。
于是,紫瞳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儿的不忍表情,她只是微笑着,更紧的搀扶住他,不着痕迹的为他多分担一点负重。
“好。”低沉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但足够紫瞳听明白。他说,他喜欢那朵花的味道。
“你喜欢就好。”紫瞳笑盈盈的看着萧景,看着他的眼里慢慢的流露出真正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仿佛春回大地,柔风拂面。她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过他这样的笑容了呢?真是怀念啊。紫瞳一时有些情不自禁,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萧景似是有些惊讶,怔怔的看着她。紫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热烘烘的烧,赶紧埋下头去。耳畔忽的响起低低的轻笑,而后手背上微微一凉,是萧景碰了碰她的手,提醒她扶他坐下。他的面上笑盈盈的,微微充血的黑眸有点点灿亮的光,像落进三两颗碎闪闪的星。
“阿景,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好。”
十指紧扣,相依相伴,一刻既是永恒。
淡淡的兰草香萦绕鼻间,紫瞳觉得满足,只想就这样陪着萧景一直走下去,看着他重新站起来,看着他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如今已是一月底了,隆冬已经过去了大半儿,春暖花开的日子该是要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