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死。”白溪月在长久的仰望夜空之后，终于淡淡开口。
“太好了。”紫瞳长吁了一口气，因为先前太过于紧张，在听到这个好消息之后，她有一瞬间的眩晕，整个人都像脱了力一样，几乎站立不稳。
已经十二天了，白溪月每天都夜观星相，占卜问卦，却始终算不到萧景的状况，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算出了些眉目。
“他现在在哪儿？”紫瞳追问。
“不知道。”只有淡淡的三个字，白溪月再不开口。她坐到树下，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他们这些天几乎一直不眠不休的纵马奔驰，就连龙剑心也是一脸的疲惫，身娇体弱的白溪月能够一直支撑着和他们一起奔驰，已经是极不容易的。紫瞳看着她打了结的头发，因为沾满了尘土而几乎连长相都看不清的面容，也实在不好意思逼她逼得太紧，只能自己攥紧了拳头，无可奈何。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龙剑心走过来，拍拍紫瞳的肩膀，宽慰她。
“是啊，他要敢擅自死了，我百年之后也不会放过他。”紫瞳故意恶声恶气的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她心里的不安。
“他的妻子是长公主凤鸣，百年之后有资格追随他到永恒的只有她一个而已。”白溪月坐在树下，冷冷开口。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紫瞳气结，恨不能立刻扬起拳头砸掉白溪月那双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她根本就是目空一切，除了她自己根本就没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到了这会儿，她居然还有心情来取笑她！
“我说实话而已。”白溪月似乎根本没感觉到紫瞳的怒气，仍然闭着眼睛，坐在树下，冷冷淡淡的说道。
“好了好了，紫瞳，什么百年不百年的，现在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龙剑心握住紫瞳攥紧的拳头，宽慰她，“现在的情况是很不妙，但我们未必就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龙剑心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他的声音像夏夜的风，沁入人心，他的面容，即使满是尘土也还是亲切又温柔的，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力量。满腔蓬勃的怒意渐渐平复了下去，就连满心的忧虑和焦灼也似乎减缓了不少。
紫瞳渐渐松开了拳头，默默点了点头，甚至对着龙剑心缓缓扯出一点笑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龙剑心紧了紧紫瞳的手，柔声宽慰。
“我明白。”低声应着，但心中却到底还是不能放下。紫瞳已经失去了信心，如今的状况，他们真的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吗？
君沉璧突施雷霆手段，一夕之间颠覆朝纲，仅靠南阳王的力量是不可能办到的，他们的背后靠的定是舒家的支持。
将北方命脉尽数握在手中的舒家，蛰伏了许多年，直到今日才显示出他们真正骇人的力量，比之萧氏一族在明面的权势滔天，隐在暗中，稳扎稳打的舒家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主宰，暗中帝王。就算是如今距离至尊之位仅有一步之遥的南阳王，恐怕到了最后也不得不沦为舒家的傀儡。
萧家已经败了，败得很彻底，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的赢家往往总是出人意表。
事到如今，若是指望着仅凭一个假扮了萧景入朝堂的墨桓，已他一人之力，挽狂澜，扶危厦，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舒家既然已经露出了獠牙，亮出了屠刀，那么墨桓假扮了萧景公然入朝堂，也只不过是给舒家平白添了个活靶子，由着他们在朝堂上阴谋阳谋尽出，让“萧景”在天下人面前彻彻底底的再败一次。
或许这才是他们没有真正阻止“萧景”一路狂奔入京的原因吧，他们正需要一个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打倒萧景的机会，而假扮了萧景的墨桓，正合他们的心意。
如此危局，想要反败为胜，难。
“墨桓，还是做回你自己吧，不必再假扮他了。”紫瞳沉默了许久，这才走到墨桓面前，低声说。
墨桓正靠在树干上闭目休息，听到紫瞳这么说，猛的睁开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紫瞳。
“明有墨桓，暗有子瞻。但是现在，洛子瞻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已经不能再信任了，原来的安排也不应该再继续下去。”紫瞳说，“敌人没有阻拦我们进京，就是在等你送上门去，我们不能明知前面有陷阱，还让你去冒险。”
紫瞳说完，便静静看着墨桓，等着他的回答。而墨桓也是一样，他看着紫瞳，一言不发，墨黑双眸渐渐有骇人寒光跳动。这一路不眠不休的奔驰，让他们全都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本来的面目再难看得清楚。但这一刻，紫瞳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墨桓因为恼怒而微微有些扭曲的脸庞。
于是，她已经知道了墨桓的答案。他是萧景的影，生死相随，即使明知前路唯死一途，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可能放弃。她早就知道墨桓不会答应，但是她还是要说出来，她是真的不想要墨桓再做无谓的牺牲。
萧景的命是命，墨桓的命也同样是命，不分贵贱。
“你做阿修罗女的时候，可有害怕任务危险，而半路逃跑过？”墨桓忽然开了口，声音极冷。
紫瞳稍稍一怔，阿修罗女，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一下子竟是忘记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
“那不一样。”紫瞳反驳。
“有何不一样？”墨桓冷冷反问。
“暗处修罗女，本就算不得人。”紫瞳略顿了顿，说道，“恶鬼修罗道，没资格谈性命。”
短短一句话，却是勾出往昔种种，残酷经历刹时全都浮上了心头，是悲哀，是无奈。
“紫瞳，那些都过去了。”是龙剑心柔暖语调，让紫瞳即将陷落阴霾里的心又挣扎着爬了出来。
“我没事。”低低应了一声，看向墨桓，紫瞳又继续说道，“南阳王是高祖胞弟，皇室正统，由他继位名正言顺，远比从宗室里再找一个儿皇帝更加顺应天下民心。墨桓，就算你现在顶着齐王的样子重入朝堂，甚至让你顺利的重领了重兵，又能怎样？难道你想要拥兵自重，已武力相胁，逼迫他们把他交出来吗？你若真的那样做，反而是让他背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给了南阳王和舒家一个堂堂正正彻底剿杀他的借口。”
墨桓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冷哼出声：“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干站在这里闲聊，什么都不做吗？”
“我们只需要挟持了舒家家主和他的嫡亲儿子，逼他们放人就可以了。”紫瞳不急不躁的说。
这一点，她已经想了许多时候，思前想后，觉得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其实照眼下的状况看来，如果只是想要把萧景救出来，其它人都一概不去管，这件事也算不得到了绝望之境。
墨桓自然是能明白紫瞳的意思，他想都没想，即刻冷笑：“如果萧家满门被屠，即使王爷一人能够生还，他又有何面目在活在人世？”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可能保得住整个萧家，更不可能让萧家反败为胜。”紫瞳蹙紧了眉，稍顿了顿，又说了下去，“我会想办法多救几个萧家的孩子，有了他们，他便没理由再去罔顾性命。”
“他会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墨桓冷声说道。
这一点紫瞳何尝没有想到，但是，事到如今，又怎可能事事周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样的绝望之境，能够保住几条萧家血脉已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人生在世，谁人能够不痛苦，萧景该是有这样的承受力的。
“不管痛不痛苦，至少他还活着，我相信，他会为此觉得高兴的。”紫瞳想了想，很是坚定的说。
“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你只是想要自己心里好过罢了。”墨桓的声音极冷，已是阖起眼，再不去看紫瞳。
紫瞳怔了怔，渐渐蹙起了眉头。她真的是像墨桓所说的那样吗？就算放弃整个萧氏家族，也要救出萧景一人，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却根本不在乎萧景的感受吗？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吗？难道，倘若她没办法保住萧景的叔叔伯伯侄子侄女们，她就要眼睁睁的看着萧景陪着他们一起死吗？这样的逻辑，她想不通，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终究没有再去和墨桓争论，只是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他已经输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平安的活下来。”
静默，天地间一片寂寥，只有北风呼啸着不停歇。墨桓和紫瞳面对着面，却谁也没再看谁一眼。
“我想，他还没输。”龙剑心忽然出声，打破了沉寂。他一直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墨桓和紫瞳争论，直到这时才缓缓开口，“明有墨桓，暗有子瞻，除此之外，他还有江南盟友。我想，他一定没把我给忘记。”
“剑心大哥，你的意思是？”紫瞳想到了些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非要听龙剑心亲口说个清楚。
龙剑心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着紫瞳轻浅一笑，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然后才慢慢解释开来：“南阳王在北方根基尚浅，一旦江南变乱，后院失火，他就再坐不稳北边的皇座。而现在，半壁江南控在我的手中，江南是太平还是变乱，对我来说都不算太难。所以，舒家想要扳倒君氏皇族，就一定需要我的帮忙。我想，舒家一直不对萧景下杀手，大概就是为了这一点吧。他们，一定在等着我去和他们谈条件。”
白溪月此时亦是开口，淡然附和：“云曦也已说服云家宗主，一切唯龙帮主马首是瞻。江南是安，是乱，全在龙帮主的一念之间。”
漕帮与江南云家联手，南阳王已是无力抗衡。他们既然有江南在手，舒家就不得不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萧景，乃至对整个萧家下杀手。这一点，萧景是不是早已料到？正如龙剑心所说，除了墨桓和洛子瞻，龙剑心的漕帮和江南云家也一早就被萧景算作了可供驱使的力量？
那么，他是不是也早就算到她会离他而去？然后通过她来约束龙剑心？又或者，他其实没有料到她会离开他，那么，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没有离开他的自己，又会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紫瞳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甚至胃里也渐渐翻涌不安起来。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萧景谋略过人，筹谋缜密，能人所不能，有帝王之才，但她却只会觉得他心机沉重，令人生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时时刻刻都会担心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给算计了。
而她，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算计，被人欺骗。十年杀手暗探生涯，她已经看尽了被欺骗，被谋算的悲惨故事，她绝不会想要自己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
“紫瞳，你别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龙剑心拾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柔声宽慰。
“剑心大哥，你会后悔吗？”
拿整个江南的安危祸福去和舒家谈条件，这种做法无异于将江南五州尽数送上了交易场，全然置江南百姓生死性命于不顾，这般手段，紫瞳以为绝不是豪侠仗义的龙剑心心中所愿。
龙剑心却是呵呵一笑：“紫瞳，你不必多心，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漕帮。无论是南阳王还是舒家，他们得了天下，都不会有漕帮的容身之地。也只有萧景，他还能与我漕帮互利共存，我帮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好。”
“可是……”紫瞳心中纷乱，想要劝说几句，待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立场。
难道要她劝龙剑心放弃拿江南去做资本的谈判，从而让萧景死无葬生之地？又或者要她全然不顾龙剑心的感受，劝他尽力谈判，倾江南之力，救出萧景？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她都不愿意伤害。可是，她终究没本事两全齐美，在这生死难料的绝望之境，总有人会被伤害。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纵然武功高强其实也没什么用。现在的她根本是空有屠龙术，其实谁也保护不了。原来，所谓保护和拯救，真的比她曾经的任何一种想象都更加困难，并不是只靠一副好拳脚就能做到的。
紫瞳只觉深深的疲惫，恨不能就此沉沉睡去，或许等到她一觉醒来，一切都变好了。自嘲般的轻笑两声，她慢慢靠着大树干坐下，阖目养神。
她不信奇迹，不信运气，所以，即使是如此绝望之境，她也不能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