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遥远的回忆,却也极清晰,即使时隔多年再去回想,君沉璧的心里还是觉得格外的沉重。
当年因为高祖只有先帝一个儿子,所以便只能由他这个高祖的亲侄子去羌国作人质,已示两国盟好。他和母亲一起被送到羌国的王庭时,他只有九岁,却已经很懂事了,知道事关两国邦交,天下太平,心中虽有诸多委屈,却也全忍了。
好在一直以来羌国大单于对他们母子都很客气的,并没有亏待他们分毫,并让他们与自己的王子王女们一起生活。直到十年前,羌国乎支邪大单于的小王女突然暴毙,据说是死在了齐王萧景的手上。大单于悲痛万分,暴怒之下与大秦宣战,将他们母子也驱逐出了羌国。
那时齐王萧景正病得奄奄一息,边关危急却无人能够独挡一面,到处都是一片慌乱,逃难的流民和趁火打劫的匪盗充斥在边关各处。他和母亲在返回大秦的路上被凶残暴戾的匪首“沙漠狼”擒获,跟随的部众尽数战死,他的母亲也因为拒不受辱而咬舌自尽。
那时的他只是个平凡的年轻人,并没有以一当百的力量,但他还是要拼尽全力将母亲的尸身从匪首窝里抢出来。然而他势单力孤,不是众匪的对手,不仅没能抢出母亲的尸身,还被打残了双腿,丢到荒野里等死。
也是他命不该绝,被自西域归来的舒家商队发现。舒家少主舒子潭将他救起,更是亲往匪首窝中交涉,用重金赎回了他母亲的尸身,带着他返回了京都。但他实在伤得太重,就算是御医圣手也无法再让他重新站起来。
那时,他失了母亲,也失了双腿,万念俱灰。若不是不忍舍弃父亲,他或许已经了结了自己。他心如死灰的返回江南,却在路上遇到了紫瞳。她那时候还是个极肮脏,极不起眼的小乞丐,若不是她正被一群人堵在路中间往死里打,他是绝不会注意到她的。
那些殴打她的人,见到他的马车都四散地跑了,只留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乞丐,抱着头蜷着身子跌在路中央。这会儿人都跑开了,她才慢慢放下了手,松开了身子。有两个馒头从她身前的衣兜里掉了出来,她赶紧捡起来,拍拍浮土,又小心翼翼的揣回了衣兜里。然后她才努力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路边走去。
她伤的不轻,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面全是鲜血淋淋。她走的极慢,简直是拖着步子在一步一挪,车夫就有些不耐烦,呼喝着就要用鞭子去抽她。她不惊慌也不叫嚷,只是立刻蹲下,双手抱紧了头,把身子蜷成一团。
“住手。”他喝止了车夫,让车夫好好地将她搀扶到路边。
并不是他宅心仁厚,格外的体恤贫民,只是她那副可怜巴巴,抱头等揍的样子让他又想到了那时被“沙漠群狼”围殴的自己。得了他的命令,车夫立刻收敛起凶相,甚是客气地将她搀起。
“谢谢。”意外好听的声音,轻柔悦耳,与她肮脏的外表很不相称。她一身的狼狈,却不忘隔着车帘向他道谢。
他忍不住掀帘看她,却是见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她虽是满面的尘土,黑乎乎脏兮兮地看不清长相,但那笑容却是极真切,乌黑的眼晶亮亮的,似乎坠进了碎闪闪的星。他怔了怔,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眼全都极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是她到底在笑什么?她在街头被揍得遍体鳞伤,大概只是为了衣兜里那只不起眼的馒头。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乞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横死街头。她的境况如此狼狈悲惨,却又笑得如此灿烂,真是不可思议。
“你在笑什么?”他忍不住问她。
她愣了愣,似乎全然没想过他会突然问她。她微微蹙了眉,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然后才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少爷今天救了小的性命,小的也保住了自己的馒头。小的觉得今天过得很顺利,所以挺高兴的。”
她的样子看起来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是说话却是极有条理,措辞也极妥当,让人恍惚以为这竟是个有头脑的大人。不过她的回答配合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和那一身肮脏狼狈,鲜血淋漓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的可笑。
他记得,他那时候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被打成这样你也觉得挺高兴的吗?”他真的很好奇。
她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回答道:“小的还活着,便是很好了,只不过是被打了一顿,没什么好不高兴的。”
“你总是挨打,真的不觉得伤心难过吗?”他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怎么会问一个小乞丐那么多问题。
她想也没多想,咧着嘴笑着回答道:“小的虽然总是挨打,但是小的现在挨的打已经比过去少了许多。因为小的现在身手比以前好,跑的也比过去快,所以小的认为等自己再长大一些,会跑的更快,身手也会更好,等到了那个时候,小的大概也就不会总是挨打了。所以,小的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不想挨打,只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就可以了,光是伤心难过也是没用的。”
她不过是个小乞丐,但那番话却意外的触动了他的心。能够活着其实已经很好,哀伤难过全没用处,只有变得更强,才再不会被伤害。
那一刻,他的心底有极微弱的光划过,虽然微弱而短暂,但却让他的心再不是一团的漆黑。
许多年后,这道曾经微弱的光已经洒满了他全部的心灵,让他也能常常笑意盈盈。他仍然不能站立行走,但他再不悲伤怨愤。他很用心地替父亲打理各种事务,组建六精卫队壮大南阳王府的势力。
即使他已经残疾,他也仍想要把南阳王府变得强大,再不用对着北方朝廷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这些年,他过的很好,挺高兴的。
也许这便是命运,一番偶遇,让他的心里漏进了一点光,也让她寻着了依傍,不至于横死街头。
他把她带回了江南的王府,因为她有一双幽黑近紫的重瞳,他给她取名紫瞳。那个时候他才想起最初那个令他觉得熟悉的笑容,熟悉的眉眼究竟是从何而来。
九岁那年前往羌国王庭之前,他在京都的齐王府遇见过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就有这样一双幽黑近紫的重瞳,和同样灿烂明媚的笑容。当时还是齐王世子的萧景唤她做璃儿,两人看起来很像要好的兄妹。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都会在这里等着你建功立业,凯旋而归。”那个小女孩送给他一幅自己画的骏马图,笑容明媚,声音悦耳动听。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给了即将远离故土的他最大的鼓励。这幅画他一直小心的保管着,直到被驱逐出羌国,才在混乱中丢失。他本该一直记得她的鼓励和她的笑容,只是那之后太过于悲惨的经历让他几乎把一切都忘记了。直到他见到紫瞳,她的笑容,她的眼,让他又想起了当初那个鼓励过她的小姑娘。
这便是命运吧,注定的相逢。
君沉璧想,紫瞳一定不知道,她是他心底里的一道光,让他不会被黑暗吞没。
自从她在醉仙楼被擒后,他便日日不能安眠。他想调集大军将她救回来,但父王却决定趁这机会让她潜藏萧景身边,甚至派出暗处副统领轻弦假意刺杀她骗取萧景的信任,为此他和父王爆发了这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之后他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扣押了整个京都会馆的人,只求让她平安。但萧景却根本没搭理他,带着她走进了云断深山,从此再也没了消息。他无计可施,只得已微服巡查之名走遍江南五州寻找她的踪迹。
昨日收到她的亲笔信,他高兴地几乎要落泪。立刻动身启程连夜赶来平凉,只是为了能更早地亲眼看一看她,确定她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她还活着,可是她的身体却又受了重创,如此下去,她的未来恐怕真的不能久长。他不能让她死,所以他必须让她放弃暗处的所有事务,安心的待在云州别院里好好休养。好在如今萧景已死,她这把专为萧景而铸的剑已经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即使是父王也再没有理由将她强留在暗处。
他自然知道紫瞳绝不会愿意一辈子被禁锢在云州别院,可是他没的选择,所以他必须说服她。然而这一段故事实在太漫长,君沉璧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该要如何告诉紫瞳,他很担心,即使他斟词酌句的把这整个故事都说完,紫瞳或许还是无法明白他的心意,于是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还是用最直接简单的办法。
于是君沉璧掀开了腿上的薄毯,撑着轮椅,极艰难地站了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训练着自己,很痛苦,很艰难,但他决不放弃。既然紫瞳都一直在努力变得更强,他自然也不能弱她太多。虽然连当世最高明的医者都说他的腿已经不可救药,再没有行走的可能,但是他仍然是要试一试,既然活着,便不能辜负了这岁月。
“殿下!”紫瞳惊呼一声,立刻上前来扶他。
君沉璧只是轻浅一笑,挡开了她要搀扶他的手臂,却是握住了她的肩头。这样简单的站立,已是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他有些微喘,面色也有些涨红,看起来倒像是有了几分娇羞姿态。
他稍缓了缓劲,这才开口说道:“紫瞳,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你可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