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
王艮的破院子里,杨慎一人独酌,厨房之中,澄沁站在王艮的身旁,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师父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王艮面色颇为得意,又或是对即将做的事情带有一种轻慢,他看了澄沁,语重心长道。
“这个,梅酒鸡翅呢,其实挺容易的。”
“嗯嗯。”
王艮伸手在锅面上压了压,试着感受油温。
“你看,等油热了以后,先把大蒜啊,八角啊这些东西倒到进去。”
刺啦一声,顿时油烟四起。
“咳,咳。”澄沁一口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王艮往后倒退几步,一边掩面一边剧烈咳嗽,他侧过身对澄沁说,“我就说了不能教吧,每次当范例的时候都会失败!”
“是你说要教我的啊。”
“那你可以不告诉我偷偷站在墙角偷学,多好啊。”
王艮一面咳一面站在一米之外往锅里丢鸡翅,看着这一幕,澄沁已经彻底无语了。在一片刺啦刺啦的声响中,澄沁只能忍着呛人的油烟,扯着嗓子和王艮说话。
“师父,你能不能为人师表一点啊!”
“你就等着一会吃吧!还管那么多!!!!”
澄沁最终还是逃离了厨房,热爱生活,远离王艮。
见澄沁出来,杨慎有几分奇怪,“嗯?怎么不学了?”
“噫,师父水平不够,把我赶出来了。”澄沁拍了拍手,将围在身前的灶裙解开,挂回原处。
杨慎笑了,将桌上的蜜饯向澄沁那边推了推。澄沁挑起一个枣放进嘴里,望着厨房里传来的各种声响,她终于发现了,原来她这位年纪最大的师父,是三人之中最具喜感的一人。
“他还没有给你上过课吗。”
“没有,这几****总是没个正经,”澄沁笑道,“原本出来就是想知道他所要传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今这个情况,总让我觉得喊他师父喊得有些亏。”
说是如此,但澄沁心知王艮是个闲散的人,又或许他自由安排,再者说,比起上课,像这样欢聚她或许会更喜欢吧。
杨慎看着澄沁脸上的笑意,心中安心了几分,这几日不知何故,总见澄沁一人坐在桑梓阁中默默看水,也不与人说话,只是坐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而今日他又将澄沁带到王艮这里,桑梓阁未免太过清幽,总看着一池秋水,心情总归是落寞的。他确实不愿见她如此,澄沁与寻常女子不同,他虽说不出是哪里,却能够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无事,这几日和你们呆在一块,心情倒一直不错。这是我原本没有料到的。”澄沁望向杨慎,“倒是我开始有些好奇了,你和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那说来就话长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你。”
澄沁侧目,杨慎仍是一人小酌,面色浅淡,眼中喜悦。如此,澄沁也没有多问。不多时,王艮的梅酒鸡翅就端了上来,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出了些小岔子,但整道菜的色泽仍是不错的。
“不如上次的好吃。”澄沁咂嘴,对王艮摇了摇筷子。
“那是,上回又没有你在一旁捣乱。”
王艮往自己的杯中添满酒,又收了澄沁的杯子,好断了她喝酒的念头。澄沁不由得一笑,她本就不是一个贪杯的人,王艮也太过小心了。
三人就着一道菜畅聊,若不是陆府在下午派车来接,澄沁恐怕要一直在这里待到傍晚才甘心。杨慎扶着澄沁上了车,便退到一旁,澄沁拉起门帘,问他,现在不回吗?杨慎一笑,只道无需担心,他一会儿还想去聚阁看看,就先留下了。
送走澄沁,王艮与杨慎重回屋内,面对一桌的残羹酒炙,忽然有些倦意。两人无心再饮,开始收拾这桌子。
“你收了澄沁当徒儿,难道现在又反悔了?”
“嗯?”王艮一脸无辜,仿佛听不懂杨慎在说什么。
“这几****未免太过悠闲了,先前见你整日叨念衣钵无人承继,现在怎又变得这样松散。”
“我有心教,她却未必能够用上。”王艮轻声道,“若要你用几个字形容,你怎样看她。”
杨慎停下手中的抹布,看向王艮。
王艮一笑,云淡风轻。
澄沁的马车一路疾驰,待到陆府,刚掀起门帘澄沁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等候的云生。她在下人的搀扶下跳下车,云生快步走来,眼中含笑。
“姐姐,怎么了?”
“方才听你姐夫说,晚上皇上可能会来府中一聚。”
澄沁眼中一亮,他要来了。
呵,怪不得这一次云生派车来接。
在桑梓阁休息许久之后,澄沁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洗。说也奇怪,这几日未见嘉靖,却并没有多么深重的想念,远不像在澄沁堂的日子,恨不得朝朝夕夕都与他相见。
或许,是因为而今的生活里除了等他,盼他,还有许多其他事可做的原因吧。
想到此处,澄沁不觉有几分自嘲。
似乎遇见了嘉靖之后,身上的锐意便越来越少,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扑到了他一人的身上。
她让紫叶和一干人等全部退下,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直到紫叶前来唤她。她才颇有几分恍惚地下楼。
一推门,却见正门所对的那戏台之上有微弱的烛光。
没有布景,就自然不是有戏班要唱戏,在这夜幕之中,它的灯火虽不耀眼,却仍引人注目。
“你先去应了姐姐,我随后就到。”澄沁对紫叶说,紫叶点点头便退下了。
顺着池塘之上曲曲折折的石桥,澄沁漫步到戏台之前,四周一人也无,挂在两侧帷幕的油灯已亮,一盏红烛从天顶垂落,悬在半空之中,静谧之下只觉一切恍然如梦。
她有直觉,应该是他。
澄沁从一侧的木阶缓缓上台,细看那红烛与油灯,又去幕后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由得一笑,声音略微抬高了些。
“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啊。”
隐于帷幕之中的嘉靖一听此言,立时笑了,他快步从幕后走出,澄沁听得身后有声音,还未来得及回头,嘉靖已经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嘉靖在澄沁的耳边轻语,澄沁能够感受到他的鼻息。
“几日不见,想朕了吗。”
澄沁握住嘉靖的手。
“大约,比你想我要轻一些。”她轻声说,“此处不必宫里,许多地方无需顾及,倒也自在。”
“是么。”嘉靖笑道,“那你不想回去了?”
澄沁把头别过一侧。
“看着朕。”
澄沁一笑,挣开嘉靖的手,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嘉靖。
“我是不想回去,此处风景别致,谁还会想念紫禁城那个大牢笼。”
“那朕可怎么办那。”嘉靖苦笑,“澄沁。”
澄沁细细打量这烛火之中的嘉靖,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形愈加颀长,这长袖宽袍架在他的身上显得尤为轻逸。嘉靖走近了一些,眼中烛光闪动,嘴角下沉,却并不让澄沁觉得威严,这一晚他将长发束为一股,池面秋水微皱之时,飘起的青丝竟让嘉靖的身形多了些许柔美。
澄沁凝视着他,就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她大约从未发现过,对他而言已十分熟悉的嘉靖,竟仍有让她惊艳的一面。
“澄沁。”嘉靖又喊她。
不等嘉靖再开口,澄沁已经点头。
“带我回去吧。”
嘉靖松了口气,终于笑了起来。
二人席地而坐,今夜无月,星空却尤为璀璨。四周不见池水的清丽,却能够听见潺潺的水声。她倚靠在嘉靖的肩上,四手相扣,如此良辰美景,澄沁却始终心有不安。她只能将嘉靖的手再握紧一些。
“回去以后,你答应我一件事。”澄沁微微仰面。
嘉靖只是点头,并不说话,静待她的下文。澄沁心中有几分咸涩,她想说,别让我知道你今日在谁谁谁处过夜,明日又会去谁谁谁处就寝。只是话还在口中,便觉得此话不该说与他听。嘉靖不是寻常男子,更何况就算是寻常男子,又如何要求专情。
不对,不对。澄沁眉心紧锁,难道在此处待久了,竟然连对爱情最后的底线也失去了?
见澄沁久久不开口,嘉靖轻声喊她名字。
“嗯。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澄沁一笑,又摇了摇头。
嘉靖笑了笑,并不介怀澄沁的吞吞吐吐,他轻吻她的头发。却不觉怀中之人有些许伤感。
在回宫的马车上,澄沁望着已经戒严的街道,心中忽然有几分疑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情竟然成为她最大的枷锁,禁锢她的自由,喜乐,和对新事物的渴求。她默默凝视着倚靠在车马椅座上微微入寐的嘉靖,不觉中,那些疑惑已被渐渐压在心底。
她轻轻握住嘉靖的手,他并未察觉。
澄沁闭起眼睛,****之中的女子总是如此,自己自然不能幸免。那一日王艮的话又在她的脑中响起。澄沁眉心稍稍舒展,轻靠着嘉靖的手臂。
若能此刻但求心安,也不失为一种随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