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坐于塌前,澄沁有几分失落。她挥手让宫女们出去候着,屋中一片静谧。
她动作轻缓地下了床,慢慢走向桌子,桌上的茶壶中已经注满了水,盒中水杯也已洗净。澄沁端起杯子饮啜几口,脑中思绪起伏。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在两位太后的夹缝中求得生存,恐怕在某个嘉靖不能顾及的时刻,自己就将性命堪忧。此处不比安陆,皇宫,自古便是壁垒森严的地方,一些人的风生水起纠缠着另一些人的浓深黑暗,使得这里的每一天都波谲云涌,但无论当时如何动荡,它们终究都被埋葬在深宫之内。在这里,没有什么都不做,便享受平静生活的可能。
她望了望杯中的茶末,又微微晃了晃,几叶随水一道流出的茶叶从杯底浮上水面,又再度沉了下去。放下杯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如今,明哲保身已是不可能了,自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事事后退就是在自掘坟墓。
虽有这样的直觉,澄沁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一侧身,澄沁见到镜中的女子比以往憔悴许多,身形清瘦,脸颊的伤口尤为醒目。她走近,静静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心中寂然。
好像,不应该这样啊。
澄沁嘴角提起,小心地对着镜子笑了一个,却被自己的表情逗乐了,一时情不自禁动着了伤口,疼得嘶嘶地叫。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现在事情也没有坏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不是吗。澄沁将手置于心口,不多时便冷静下来。
是日,天朗气清。
一匹马一路小跑,行至陆府门口,原来是公众信差,前来递信。看门人不敢耽误,接了信赶紧往里屋送去。
“夫人。”丫鬟在门外轻声唤道,“澄沁姑娘来信了。”
云生眉间浮起几分喜色,让丫鬟进来,她单手接过信,动作熟练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信纸,寥寥数行字而已。
她不觉一笑,将纸捋平,澄沁在信中只说想来府中住些日子,问她欢不欢迎。云生摇了摇头,转过身便吩咐下去让下人把湖边的一栋小屋收拾干净。也不知这丫头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就要往外面跑,宫中就是有千般不是,也该收收心啊。
想到此处,她暗暗打算,等澄沁来后,和她好好聊聊今后的事,这丫头不能继续这么没轻没重下去了。
云生拿起信,又读了几遍。
“唉,也不说说上回灯会的事究竟怎样了,这丫头写得什么信呢。”
过了晌午,几个下人来报,说湖边的桑梓阁已经收拾完毕,来问问夫人要不要去看看。云生放下手中的书册,跟着下人们前去。
经过正堂之后的木园时,她忽然听见几声爽朗的大笑,一人是陆炳,另一人听起来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云生示意丫鬟停下来,几人停在墙的一侧,静静等来人经过。
“用修兄此言甚妙啊!”
这是陆炳的声音,云生听他如此说,便知来人原是杨慎。此二人相差了五六岁,这一向相交已深,杨慎时不时便会来陆府与陆炳畅饮,有时也会与陆炳一道出行。二人才情相宜,云生隔着雕花石墙向两人离去的方向望去。
“一会吃饭时,嘱咐老爷少喝一些。”
“是。”
“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桑梓阁临着陆府内的一个小池塘,池中养着许多金鱼,登上桑梓阁的第二层,推开窗,越过小池,对面就是戏台。一道石桥在池塘上曲曲折折,连接着这一侧的阁与那一侧的戏台。两岸垂柳,嶙峋假山,清景无限。
云生站在窗前四顾,此处确实是个绝佳的地方,正好让澄沁好好养养心境,入了宫若还是原先的性子,那可不行。
又过了几日,宫中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嘉靖与蒋氏为了这灯会的事有了些许间隙,蒋氏是个何其倔强的人,怎会在这件事上低头。嘉靖与他母亲的个性如出一辙,只是面上二人仍是一对平和以对的母子,个中曲折,只有二人心中清楚。
推开澄沁堂的门,嘉靖信步走近。几日未见,虽然太医那边传来消息说一切都好,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屋中的门开着,门外放着一个正在冒烟的火炉。嘉靖用衣袖挡着口鼻,走近喊道:“澄沁~!”
澄沁从屋后走出,双手沾着些泥,脸上附着一层轻纱,用以遮掩伤口。她见是嘉靖,快步上前,站在他身前停下行礼。
“你在干什么?”
“种些花草。”澄沁笑了笑,“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手上脏,现在不能奉茶,什么也干不了啊。”
“呵呵,那就带朕去看看。”嘉靖挽起澄沁的手臂,两人缓步向后院走去。
毗邻澄沁卧房的空地上泥土已经翻新,旁边是一些零星散落的花钵,花钵中已经填了一层新泥,生于泥土之中的嫩蕊被小心地摊在一侧,整齐地摆成几列,澄沁正在把这些已经发芽的新蕊填到花钵子里,一会儿会有太监来收的。
澄沁一点点解说给嘉靖听,他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他握起澄沁的手,“看来太医说得确实没错,你现在精神是挺好的。”
澄沁一笑,把手抽出。
“诶,脏。”
不一会儿,黄锦便命人端了盆水上来为嘉靖洗手。澄沁站在一旁,并不伸手,转身弯下腰又去给那些花钵填土。
“这么急?”嘉靖一面洗手,一面问道。
“嗯,收花的人一会儿就该来了。”澄沁低着头,动作已经娴熟,“总闷在房子里不好,太医说我这只是皮肉伤,出去走动走动并不碍事,所以就给自己找了点活做。”
嘉靖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低着头,澄沁也在琢磨着如何向嘉靖开口去云生那里住几日的事情。不知何故,这一次嘉靖来澄沁堂,她分明感到他有几分低落,但自己不知如何开口。嘉靖似乎有话想说,二人之间一时沉默。
等到澄沁料理完手中的花活,洁净了双手之后便进了屋。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屋中已经点起了烛火,嘉靖站在一副画前,双手背在身后。听见有声响,他转过身看向澄沁。两人相视一笑。
“澄沁,朕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澄沁一愣,点了点头。“你说。”
嘉靖从衣袖中牵起澄沁的手,“这几日,你先去陆府小住几日,如何?”
“嗯?”澄沁有几分惊讶,“是怎么了?”
“这一向宫中都不甚太平,朕也担心若继续下去恐会伤到你。”嘉靖一字一句,情意甚笃。澄沁只是一笑,点头应允。
本来她也是要说这件事的,如今嘉靖先开了口,何乐不为?
深夜,嘉靖在寝宫久久不能安眠。终是重新点了灯,在烛火下小坐片刻。黄锦伴于一旁。
窗外更声又响,今夜无月,窗外不时有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似乎暴雨将至。
“皇上,夜间寒气重,还是早些休息吧。”
嘉靖起身,几步走至窗前,推开窗迎风而立。
一屋的奴才们似乎有感圣心,在这一刻全部跪下,良久,嘉靖默默垂目,转身离去。
“也罢,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