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池的一幕，落在了许多宫人与秀女的眼中，仿佛是一种忌讳，所有人决口不提。
他们大多人并不知晓事情究竟是怎样，但是召圣的拂袖而去与蒋氏的静默却让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这一夜的澄沁再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的地方。
深夜时分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如同耳边的轻声细语，在宫中寂静的院落、长廊与湖边响起。
暮春池边的花灯没有人收拾，灯火在最初的雨点中不安地跃动，很快熄灭，纸灯上用笔细致勾勒的美人脸，那一颦一笑在雨中晕开，最终残损。
起风时几盏木灯落下，镶嵌在灯上的琉璃碎落一地。
只一晚，暮春池边就如同经过了一场浩劫一般，失去了生机。
深宫中的某处暗室里，澄沁稍稍睁开了眼睛。
周身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有几分恍惚，深秋的夜晚总是如此吗……
她浑身湿透地躺在石板上，这一次的清醒是因为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目光所及之处，有人站在她的附近厉声说着什么，烛光微弱，墙面之上有扭曲的人影。她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仍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四周。
此时的她已然无法分辨她们的脸，也不能够理解她们的语言。
许久之后，晕厥的麻木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澄沁微微动了动，又闭上了眼睛。
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念着嘉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够为自己带来力量。
他会来找自己的。
肯定会的。
凝固的血液结成痂附于澄沁的左眼，每一次下意识的眨眼都引来一阵说不出的疼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经过伤口的时候，又牵扯出更多的泪水。
她早知今后的路不平坦，已有觉悟。
静静卧于石面，她听见对方的逼问，究竟是第几次与秀女私下卖出嘉靖的喜好憎恶，先前又有何人向自己询问过这些。
意识恢复之后的澄沁对此唯一的回答就是一阵冷笑，倔强如此，能奈我何？
于是这一次的皮鞭落得格外狠毒。
每一鞭，都落在脸上。
她蜷于地面，试图用手臂遮掩，每一鞭都带来一次颤栗。澄沁紧紧咬牙，越是疼痛，越是沉默，她双眉紧蹙，不曾发出一声哀嚎。她还记得，蒋氏临走前对这屋中的人冷冷抛下“用心打”三个字，于是这一晚她几次痛极晕了过去，全赖蒋氏所赐。
以沉默对抗，是现下她唯一能够选择的方式。
仁寿宫内，召圣与陈莲亦不曾入眠，陈莲默默凝视着不远处的滴漏，时间再一点一滴地流逝，不知那位被带走的澄沁姑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她不免有几分担心。
眼前的召圣气定神闲，只是不时与之搭话，却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直到丑时（凌晨三点），召圣才缓缓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牌放在陈莲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陈莲有几分不解地看向她。
“去看看那个叫澄沁的姑娘吧。”召圣轻声说，“拿着它，没有人可以拦你。”
“娘娘……”
“该受的苦也受了，哀家会帮她的，你去告诉她不要担心。”
留下这句话，召圣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寝，陈莲一人站在厅中，在召圣离去之后，伸手拿起那块召圣放在桌上的金牌，向着已然无人的过道行了一礼，便离开了仁寿宫。
殿门外有人等候，见陈莲走出，上前为之引路。
陈莲心中有几分安慰，看来太后娘娘也是心善之人。
想起先前所见的澄沁，陈莲心中又浮起了更多的好奇与担忧，脚下步伐渐渐加快，与引路人一同消失在了夜色中。
仁寿宫中的召圣十分疲倦地靠在床上，却并没有睡去。
“娘娘，陈氏已经去了。”
“是么。”召圣微微抬眼，望向置于室内的滴漏，良久，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还得，再等一会儿。”
陈莲很快来到关押着澄沁的地方，她在前厅将召圣留下的金牌交给了为她引路的那人，命他进屋交涉，不久，暗室中的人悉数走出，陈莲命她们呆在这里候命，便向着里屋缓缓走去。
进屋，引入眼帘的便是俯卧在地上的澄沁。
满地血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恐惧。澄沁蜷于一侧，一动不动。
陈莲默默走近，俯下身跪在澄沁的身边，望着澄沁微合的双眼与满身的伤痕，她实在有些不忍，只是沉默着取出手帕，轻轻为澄沁拭去脸上的污迹。
先前鞭笞之时，下人们有意将伤口留在脸上。望着那几道渗着血液的深红鞭痕，陈莲有几分心惊，伸出的手亦不自觉有几分颤抖。
手帕触及伤口，澄沁眼睛微动，陈莲立时收回了手。
“抱歉。”
听得此声，澄沁轻轻睁开了眼睛，原先嘈杂的房间此刻只剩了一个人。她皱起眉头，试图看清来人。
“谁。”
“我是奉召圣太后之命来看你的，娘娘让你不要担心，她会想办法救你出去。”陈莲伸手拢起几丝澄沁垂落眼前的长发，柔声说道。
澄沁眉心微展，不再看她，轻轻合上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询问，“你是谁。”
陈莲眉心微颦，良久方开口回答，“陈莲。”
“陈莲……”澄沁轻声重复这名字，心中波澜忽起，“是，大名府陈万言之女……？”
“是。”陈莲微微侧头，有几分好奇，“姑娘如何知道我？”
澄沁微微勾起了嘴角，大名府的陈莲，嘉靖的第一任皇后，她如何不知呢。
她有几分犹豫，但依旧举手轻拉陈莲的衣袖，陈莲见此，忙握住澄沁伸出的手。
“扶我起来……”澄沁凝视着陈莲，声音微弱。
陈莲摇了摇头。
“姑娘还是别动了。”
“我想看看你。”澄沁轻声回答。
陈莲颇有几分意外，愣了一会儿，不多时，她将澄沁的身体放平，随后坐到澄沁的手边。她俯身为澄沁清理附着在眼上的血痂，许久之后，在暗黄的烛光里，澄沁终于看见了陈莲的脸。
她看见陈莲微笑着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陈莲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感觉从手心传来，澄沁慨然，心中有几分温暖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是个不错的人吧……
陈莲见她睡去，悄然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的嘉靖仍在御书房中与群臣共同核实账目，至今不歇。
澄沁的发带一直绑在他左手的手臂上，时刻相伴，尺寸不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