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书房之时,望着一点灯火也无的屋子,嘉靖微微颦眉。
黄锦走在嘉靖之前,进屋点燃烛火。光影之下,一张置于砚下的留书很快被发现。几个太监跟在嘉靖身后,将奏折放于书桌之后便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嘉靖坐在桌前,动手拆起了信封。一旁黄锦听罢,悄然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放下澄沁留下的书信,嘉靖望着这空落的书房愣了一会,再度伏案而作。
这是这一次,他有了一种比在御书房更加孤独的感觉。窗外风声大作,树影婆娑,雨水冲刷大地,引来一阵泥土芬芳,却不是在安陆时的味道。
他将烛台又移近了些,雨夜微凉,他不自觉地呵气,搓了搓手。
澄沁推开院门的时候,看着书房中跳动的火光,一时有些出神,她快步穿过庭院。推开房门,一眼便望见了正坐在桌前的嘉靖。
嘉靖闻声抬头,轻轻一笑,“不是说要在陆府小住几日吗,怎么就回来了?”
澄沁将门轻轻合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嘉靖走下书桌,为澄沁除去蓑衣与斗笠。
“衣服都湿了?”
“还好,就是湿了外面一层,不要紧的。”澄沁轻声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还有些折子要批。”
“那我陪你一起吧?”
嘉靖笑了笑,轻轻点头,随后便将澄沁拥入怀中,五指轻捋她披散的头发。
“朕真想把你那块出宫令牌收回来。”
澄沁失声一笑,靠在嘉靖的肩上微微仰面。
“那你试试?”她略带几分嚣张的口吻,“真那样,我肯定就不理你了。”
“嗯,不敢,不敢~”嘉靖轻轻握起澄沁覆于胸口的手,眉心轻颦,“你的手好凉。”
“外面冷。”澄沁小声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了嘉靖,“等等,我去给你拿衣服,都这么晚了,别着凉了。”
“朕又不冷。”
“等你觉得冷就晚了!”
嘉靖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书桌,等着澄沁回来。
这一晚,嘉靖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夜,墨盒中朱墨渐浅,置于左侧的奏章们被一本本摞到了右边——嘉靖已批阅的那一侧。澄沁也不曾合眼,而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蜷在毯子里翻看那本荀子简注。
她实在没有心情看书,但却不知如何向嘉靖提及聚阁之事,只是默默等待机会。
两人一夜无言,窗外雨声渐止,门外的槐树还有淅淅沥沥地的滴水声。
寅时左右(凌晨三点),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轻声叩门。
“主子,该更衣上朝了。”
嘉靖搁下手中的笔。
“进来吧。”
黄锦轻轻推门,身后几个手捧衣物的宫女也跟了进来。澄沁放下书册,将身上的毯子搭在身后的木椅上,伸手接过嘉靖披在身上的衣服,随后便静静站在一旁,看宫女们给他更衣。
“皇上,奴婢方才去内阁看了看。”
嘉靖嗯了一声,等他下文。
“似乎仍是些各地灾况的折子。”
“是吗。”他眉心微蹙“没有人上折子为聚阁说情?”
“好像是没看见。”黄锦为嘉靖捋平下摆的衣褶,“是不是怕触了主子的威严,所以不敢上奏?”
嘉靖一声冷笑。
“他们连把朕过继给孝宗皇帝当儿子的折子都敢联名上书,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端望着镜中的自己,扶了扶冠带“今日朝堂之上朕便当众下旨将杨慎投入诏狱,就不信他们仍像现在这么平静。”
“皇上。”澄沁终于寻得机会开口,“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嘉靖一笑,转头看向澄沁。
“奴婢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听得此言,嘉靖再次皱起了眉。
“你要替杨慎求情?”
“不。”澄沁轻轻摇头,“奴婢是在为陆炳求情,奴婢觉得,为了一个杨慎,弃了一个陆炳,实在不值得。”
嘉靖将目光移向别处,几个宫女端来漱口水,他含下一口,又吐向另一个钵子里,似乎并不理会澄沁的话,未几,他命几个宫女下去,屋内便只剩黄锦,嘉靖与澄沁三人。
“说下去。”
“你当初之所以要让梁皓改名换姓,是因为他是成化年间的叛军千户之后,若是这样的身份被发现,他就不可能继续待在你身边,对吧。”澄沁望着嘉靖,冷静而迅速地开口。
“对。”
“但是,陆炳这个身份,对京城的众人而言依旧生疏,他不过比你早几个月到京城,却先后得到了你赏赐的宅院,职位,这一向又几次入宫。像昨日查抄首辅之子的聚阁这样重要的事,你竟然绕过了锦衣卫,直接让陆炳去处理,这样张扬,如何不引起众人关注。”
嘉靖心中一惊,他确实不曾考虑这一层,入京以来,身旁可信赖之人实在太少,许多事情已经习惯委任梁皓去办,却不曾想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梁皓,自己如此大张旗鼓,险些坏了大事。
他额上微微有些潮意。
“如何到此为止?”嘉靖转向澄沁,“朕已然将聚阁查封,天子一言九鼎,难道还有转圜余地?”
澄沁一笑,“如果你想,自然还是有的,只需要暗中向诏狱递送一份陆松冒领军功的卷宗……”
“陆松?陆炳的父亲?”
澄沁点头。
嘉靖一时愣在那里,许久,终于领悟了澄沁的意思,他轻敲额头,笑了起来。
“澄沁,你果然聪明。”
听得此言,澄沁心中的石头便也落了下来。
想来,这一次的浩劫,杨慎大约算是躲过去了吧。她轻轻一笑,只是摇摇头。
“我都没想到你上朝会这么早,刚才应该让你眯一会儿的。”澄沁上前理了理嘉靖的衣襟,“下朝以后记得休息休息再去看那些折子,熬夜对身体不好。”
嘉靖点点头,在澄沁的前额轻轻一吻。
“今后再要出宫,记得告诉朕一声,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想起前几日被几个小太监刁难的情景,澄沁笑了笑,抬头望着嘉靖的眼睛,“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