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皇宫之中再次忙碌了起来。
四月时嘉靖因即位事宜,匆匆入京,蒋氏仍在湖北安陆与张佐协力处理王府的遗留问题。诸事完毕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
蒋氏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是有资格这么说的,从成为兴王的妃子那一刻起,前行的每一步都经过她精准的谋划。
为何兴王只有嘉靖一个嫡子,为何那些降生不久的婴儿总是活不长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不过,一定要说的话,张佐知道。
而今她从王妃一跃而成整个天下的太后,其欣喜可想而知,虽然,每一天在人前总是冷淡寞,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在人后不时的得意浅笑。京城究竟繁华几何,所谓残酷宫廷又与王侯院落有何不同,这一切,她都有兴趣去了解。
到达京城的那一天,在众人的俯身跪拜之中,她以一种极为冷艳孤傲的姿态向着皇宫而去。路的尽头是嘉靖的等候,望着眼前身形挺拔,器宇轩昂的少年,她欣慰地笑了。
“母后。”嘉靖仍不多言,只是柔声问道,“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
蒋氏笑着点头,嘉靖扶着蒋氏的手,缓缓向着大殿走去,身后跟着浩荡的队伍,整个场面甚是宏大,这样的庄重肃穆,只让人想起了不久前的登基大典。
远远地,有宫中婢女凝视着这一切的发生,随后转身迅速离去。
“是么。”深宫之中端坐在镜前的女人静静听着近侍绘声绘色的讲述,眼中却显出一丝不屑,“真有这么隆重?”
“回太后,奴婢所言都是事实!”
那女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再三端详自己的发髻,似乎并未将方才侍女所讲的话放在心上。那侍女见娘娘毫不动容,又道,“如今宫中有两位太后,加上新太后又是皇上的亲娘,奴婢是担心今后会委屈了娘娘。”
“呵,”她转过身,正眼看着眼前的婢女,微微提起嘴角,“哀家当了十八年的皇后和十六年的皇太后,在这深宫之中,什么时候败过?”
她是张氏。是大明如今的昭圣张太后。
嘉靖之所以能够入继大统,正是因为这位张太后(名义上)的儿子未留子嗣便暴毙而去,而他的丈夫,在与她相处的十八年中,一直都只钟情于她一个。
这样的行为,翻遍史册都找不到第二个。
所以,她显然不必将这位刚刚入宫的藩妃放在眼里,更何况首辅杨廷和与她相交颇深,当初决定迎立嘉靖,正是她与杨廷和的共同的主张。三十四年的苦心经营,张家的势力早已遍布天下,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她稳稳地坐在最中央。
“差不多到时候了,扶哀家去前殿。”张氏缓缓伸出手,一旁婢女小心扶持。
婢女不知道的是,当张氏还是皇后的时候,她与这位蒋氏还是妯娌。蒋氏入宫为兴王妃子时,每年逢着节庆,都必须按礼节向皇后张氏朝贺,磕头跪拜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当嘉靖扶着蒋氏走到前殿的时候,却发现张氏已经稳坐宫中御座之上。
那本是她与蒋氏共同的位置。
嘉靖眼中浮起一丝冷意,眉间微凝。
张氏微微一笑,仍旧端坐于殿内。
蒋氏与嘉靖停在了殿前,按照大明礼制,若是藩妃朝谒皇太后,须得先在殿外行四拜礼,再入殿跪行叩拜礼。
而今张氏并不出来迎接,端坐于大殿之上,是想做什么?
嘉靖立时有些热血上涌,蒋氏冷冷地扫视近旁之人,宫女太监均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时光仿佛凝固在此刻,双方的僵持最终以蒋氏的屈尊而结束。
四拜之后,在宫女的带领下,蒋氏步入大门,如同三十年前王妃朝谒皇后那样,向着如今同是太后的张氏行下跪拜之礼。
张氏居高临下,淡然笑道,“妹妹,好久不见。”
就在这一瞬,嘉靖的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战栗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此时如同决堤的洪水,夹带着不可名状的恼恨袭上他的心头。
蒋氏勉强勾起嘴角,向张氏投去温顺的目光。这一向所有的得意,此刻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在心中早已将自己撕得体无完肤。
张氏点点头,走下御座,伸手扶起蒋氏。
“今日哀家总在回想从前年轻的时候,”张氏笑了起来,“如今妹妹来了,倒真让我有种时光重现的感觉。”
蒋氏压抑着心中强烈的愤怒,微笑着听着张氏将话讲完。
“真希望我们姐妹两,还能像从前那般和洽。”
从前那般?从前那般是哪般?蒋氏清楚地记得,他的丈夫,当时的兴王,是所有皇子中最为聪慧的那一个,若不是因为排行老二,便绝无可能与皇座失之交臂。
而当时,又是谁在暗里不断排挤她,打压她呢。
蒋氏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看着张氏的眼神也愈加真诚。
在几句客套之后,张氏轻描淡写地看了嘉靖一眼,便借口今日身体不适,要先回去休息了。
嘉靖紧紧咬住牙关,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兴,心中已经如同沸腾的岩浆。
他沉默地望着张氏离开的背影,走上前,轻轻握住了蒋氏的手。
蒋氏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无所谓的,现在就说成败,未免太早。
扶着母后一路到她的居所,嘉靖与蒋氏都一言不发。
对于像他们这样的行动派而言,沉默往往意味着新谋划的孕育。
张太后又怎么会知道,短短二十年间,一个庞大的家族网,就会被眼前的这个少年,拆得连骨头都不剩。
此时的张氏倚在卧榻旁,一个侍女从门外小步走进。
“参见太后娘娘。”
张氏抬眼看了看,轻声道,“免礼。”
“回禀娘娘,礼部从各地甄选的秀女已经入京了,诸事都在等您的安排。”
张氏十分困倦地点点头,她轻声问道“皇帝今年是多大了?”
“回娘娘,快十六了。”
张氏听罢从卧榻上缓缓坐起,近旁几个侍女立时上前为她披上外衣。她也只是低声喃喃道,“嗯,也到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