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与世隔绝,好像百年不曾修葺,百年不曾有人走进走出。
木门腐烂,上面还长了蘑菇木耳。两名侍卫守着,此时皆抵不过午后懒意,躺在青草地上呼呼大睡。
药儿与小怜饶过他们,稍稍推一下,门就开了。
冷宫之中,仿佛只有药儿和小怜这两个大活人。此时,她们站在门口,未行一步,只因及膝高的杂草,还有草种开着的淡黄色小花阻人行。
眼前的景色,宛如一个较为沧桑富裕的百年小镇——屋子虽不豪华,却也不简陋,只是每一户的墙上,都是灰败之色,哪里又宫廷之中恢宏之气?
门户紧锁,隐约还有女子的咳嗽叫骂声。
药儿轻轻一跳,便跃过了挡在面前的障碍。她好奇地凑近最近的一户人家打量,却还没到窗扉,门‘呼喇’一身被猛地打开,接着阳光下什么东西一闪——“哗啦”,一盆水杯尽数倒出。
倒水的女子面黄肌瘦,有些凹下去的眼球,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幽幽地看着药儿:“新来的?”
药儿愣了愣,还未待回答,便听见身后‘哗’地一声,有人开了窗户出口大骂:“你又把洗脚水倒在门口?脏不脏啊?我住在你隔壁都嫌脏!正不知道当时皇上怎么看中那个臭女人的!”
那女子将目光从药儿身上移开,恨恨地看着窗户中伸出来的一个头颅:“嫌脏?下次我倒在你门口好了!”说着转身‘砰!’地一声把门关起来!
身后也‘砰!’地一声——窗子合上。墙壁好像晃了晃,回复平静。
药儿与小怜面面相觑,这时一道苍老平缓,带着无尽祥和的声音响起:“咳咳,小姑娘,不要被吓着,她们是才到这儿,不懂事,才会这般天天吵架的!”
药儿回头,看见一个身子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媪,她正淡淡地笑着,满脸皱纹。搀扶她的,是一个看着年轻些、头发大部分白掉的老人。
药儿问:“她们来多久了?”
老翁笑笑,指着药儿左手边道:“那个,六年前来的,”她又指着药儿的右手边:“那个,九年前!唉!”她叹息一句:“不下十个年头,她们是不会完全明白自己已经进了‘冷宫’的!”
“那你呢?”
“我啊?”老媪想了想,说:“五十年了吧……那时候还是先帝在位呢……咳咳!小姑娘,你们随意看吧,看过就走……这里啊,晦气呢……”说着,老人扶着她从药儿与小怜身前走过,自言自语道:“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午后的阳光,金色绚烂,这些屋子,明明沐浴阳光,却仿佛全部都隐在乱草杂树的阴影中。
一路上,要么安静,要么就是尖锐的吵闹、哭叫声,一切都是在封闭黑暗的屋中进行,与外界隔绝。
“啊!!!”突然一声惨叫从身旁的巷子中响起。
“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着白衣,满手鲜血地跑出来,她脸色白得好像是刷墙的白/粉,唇无血色,龇目欲裂,双眼鲜红,仿佛要留出血泪!然而,那泪水却跟人的眼泪一眼,是透明色的!
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救命啊!救命啊!昭仪娘娘自杀了!救命啊!娘娘!你怎么能丢下玉儿?!娘娘啊!!”
“救命!!”
随着她的叫喊,屋子的窗户都打开了,隐约可以看到人眼在其中忽明忽暗,却没有一个出来救助——仿佛无数的野兽藏在暗处,狞笑着看着这残忍的一刻!
“救命啊,救命!”那女子跌跌撞撞转了一圈,直直向药儿冲过来,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抓住药儿的衣衫,哭道:“求求你,救救娘娘!求求你!她没错,她是被冤枉的!她还等着皇上来把她放出去呢!!她还要看小皇子……”突然猛地一大力将那女子甩了出去,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在地上蠕动挣扎——药儿的袖子也被扯开了一边一个的大口子。
药儿皱眉,质问道:“你干什么?!”
来了一群带刀侍卫,扯掉那女子的是为首一个满脸胡子,虎背熊腰的侍卫,闻声他眼瞪得滴流地圆,凶神恶煞地对药儿吼道:“你干什么?!”这一声底气十足,雄浑有余!好像还伴随着大风,连不远处的树枝也因此而跟着晃动!
那位老媪不知从哪里走过来,连忙和气道:“行了,行了,在这冷宫中动怒,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折寿么?铁侍卫,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丫头啊,多半是宫中贵客!……无意中闯进冷宫,说来,也是您手下的侍卫一不小心……”
铁侍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打断老媪的话,对药儿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赶快出去,否则,擅闯冷宫的罪名,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药儿还看着那被摔在地上挣扎的女子,一时未动,忽然手上一暖,却是那老媪拉住她,缓缓走至一旁,劝道:“姑娘,走吧,冷宫里已经够乱了……你不要再来了!晚上,还闹鬼呢……”
小怜也拉了拉她,药儿才点点头,又放长了视线打量一下这冷宫,就同小怜离开了。
回去之后,见到药儿一身狼狈,还带着鲜血,饶是凤雪也不由得讶异,连忙吩咐忙活。
药儿一直愣愣的,目中无神,如木偶般任人摆布。
事后,凤雪拉住她问怎么了。药儿眨眨眼,忽然落了泪:“姐姐……我不懂……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明明有很多人关心,有很多事未了……为什么要死呢?”
凤雪把她拥入怀中,问:“究竟怎么了?”
药儿将今天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觉凤雪的体温一点点冰凉,她疑惑地抬头问道:“姐姐,怎么了?”
她揉了揉药儿的头,说道:“没关系,这世上哪儿来什么鬼魂?若有的话……早来找我了……”
第二天晚上,终是忍不过好奇,药儿拉着小怜,夜探冷宫。
守门的侍卫围着篝火吃酒,并未感觉到头顶有人飞过。夜间的冷宫,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声音、人影、建筑,全都融化成了黑暗,不分彼此。
寒风呼呼,好像还带来寒颤的鬼叫声,阴冷至极!隐约,飘来烧焦味。药儿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路走,在冷宫的尽头,看见了一小团跳跃的明亮的火焰。正有人蹲在火堆前,烧着什么。
而在不远处,有个身体呈白色半透明的清丽脱俗的中年女子,倚靠着栏杆,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烧东西的那人声音苍老而踏实,字字清晰:“走吧,投胎去吧,不要再留恋人世间了……下一世,争取安安稳稳地过活……”
药儿一步步走近,看着那佝偻着的身影,讶异道:“老婆婆……”
苍老的背影动了动,淡然看向药儿,丝毫没受突如其来的人声打扰:“你怎么会进来?你过来同我一起烧吧!”
药儿与小怜上前,蹲在火堆面前,拿着薄薄的铜钱样的白纸烧着,问:“这是干什么?”
老媪笑了笑:“这是能让死去的人,走得安心……”她慈眉善目,淡淡地说:“我虽看不见,但总觉得她们的亡魂就在身边……唉!若我死的时候,有人能给我烧上一摞,我就心满意足……”
“年轻的时候,我也害过不少人,为名为利,到头来,却把自己圈在了这里,一圈就是五十年……五十年呐……”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这五十年,若不是……若不是在这宫中,我能做好多事呢……我也能少害好多人,到头来,自食恶果……罢了,罢了,说这么多也没用,如今,我能多超度一个亡灵,就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