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陵被众人抬进驿馆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眉心的朱砂痣将他的脸色衬托的益发苍白起来,我懊恼万分,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就成杀人凶手了。幸而木樨医术高明的很,忙活了一气,总算捡回了他的一条命,只是现在尚未苏醒。
木樨低声问我,为何下那样大的力气,我本就对他很有意见,他既然主动提出来了,我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那时大雨瓢泼,绿茵场上静默无人,驿馆里却是人声鼎沸,我与木樨待在人群鲜少的角落里,我瞪着一双杏眼,狠狠看着他。
木樨满面的云淡风轻,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越是淡定,我越是嘴硬,与他顶撞道:“我哪里知道踢球也能踢死人的!”话虽如此,我的心却挂念着那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人。
“他是凡人,体质又弱,哪里挨得了你的球。”木樨叹了一口气,眸子里闪烁着不安与焦躁,“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是要受天规惩罚的。阿狸,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呢!”
我仰着头,望着天边的大雨和乌黑的云团,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埋怨道:“我受惩罚跟你有什么关系?好赖我自己扛着,绝不拖累别人,你那么关心游子陵,是不是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九妹会伤心!”
“阿狸!”木樨隐忍着怒气,没有朝我发作,只微微握起拳头,用越发低沉的声音对我道:“你竟然这样无理取闹!”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无理取闹?”我反复问了两次,尤是不相信方才那句话是木樨说的,“你无理取闹才是,要不是你莫名其妙生气,惹得我心烦意乱,我怎么会下那么大的力气?还把球踢歪了伤到别人,木樨,明明是你有错在先,你怎么反倒怪我?”
“我?”木樨愣了,似是回想起了发生在凉亭里的那一幕,我与清商正说笑,他却兀自恼了,一声不吭地走掉,回到球场上还故意和槿迁那样亲密,惹得我想当不爽。
清商忽然闯了进来,将我俩打断,只见他一身衣裳也散了,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面上浮动着疲惫的神情,他道:“你们能不能先停战?”
我与木樨皆回头望着他,清商旋即缓缓道来,“男主角奋不顾身救了女主角的性命,你们不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能发生什么?”我不屑打断他,“槿迁是有分寸的,绝不会轻易对游子陵动情,他毕竟是敌人。”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发生在苍茫雪山里的画面,槿迁抛下奄奄一息的游子陵,抽身离开,不能不说,她的确是个冷血的人。
“这可说不准,一方舍身相救,一方以身相许,这可是亘古不变的爱情定律,以我饱读言情小说的经验来看,槿迁很快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游子陵。”清商一手托着下巴,两只桃花眼微微眯着,故作高深的模样,我听他一席话,顿时茅塞顿开,清商虽不大靠谱,言情小说却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即刻拉响红色警报,我暂时放下了对木樨的敌意,与之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来。
我们三人低语一气,迅速拟定了一条快速可行的战略计划,首先由木樨将槿迁从驿馆里请出去,其次由清商护送槿迁回府,好雨时节,正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时候,且不管槿迁心里是怎样想的,这场大雨确实给了清商卖弄美色的大好机会。
进了驿馆,只见众人皆立在外面,隔着一道门缝,大致可以看见屋内的情况,只见游子陵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被病痛折腾得惨白,眉心微微蹙着,美丽的双唇轻轻一抿,硬是叫我生出了不少的怜惜,他这一病,无端引起了我泛滥的母爱,其实方才的计划还有个后续,只是没有与他俩道明。槿迁在一旁坐着,玉白的面庞,笼着淡淡的愁云,精致的眉眼愈发的妩媚,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木樨与槿迁低语了一气,大致意思是,以游子陵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宜移动身体,也不宜被打扰,槿迁微微一皱眉,便起了身,略微拂拭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推门而出,离开时,我见她回身朝游子陵望了望,眼神倔强而坚毅,仿佛回到了那日,邙山下,冰天雪地里,她从天上射下一只大雁丢进山洞,叫游子陵自谋生路,尔后绝尘而去。望着槿迁离去的背影,听着游子陵气若游丝的呼吸声,我竟不由自主心疼起来,如果他们只是两个平凡人该有多好,也罢,就此打住吧,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人间的祥龙,注定无法在一起的。
木樨似是累了,靠在一侧的几案上浅睡,我将手搭在游子陵的脉搏上,脉搏依旧十分紊乱,呼吸也很微弱,我定了定神,开始传灵力给他,我本身灵力就很紊乱,此番又胡乱救人,不消半会,就已经意识迷糊,朦朦胧胧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手腕被人一把扯了过去,疼痛叫我立刻清醒过来,一睁眼,只见木樨正怒气冲冲地望着我,我用力睁大眼睛,看他漆黑的眸子,他的一双澄澈的大眼,映出我此时的身形,雪白的银丝,鲜红的瞳孔,我又变回了狐狸身。
勉强笑了笑,木樨一双手不安地将我扶住,我见他挥了挥手,无形的屏障便将我们与外界隔绝开来,我无声倒进他的怀里,浅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又擅作主张了。木樨没有说话,只紧紧抱着我,一点点护住我的灵力,我本想推来他,却又被他给挡了回来,每当木樨为我治伤的时候,胸前的玉石便滚滚发烫,体内那股强大的灵力也愈发强势,直要将我吞噬一般。
好不容易捱到黎明,木樨的脸色早已惨白,我将他从身边推开,理了理不久前才恢复漆黑的长发,正色对他说道:“木樨,以后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不要再出手救我?”
“怎么了?”木樨似有不解,疲倦罩在他好看的面庞上,只见他柔柔地拂过我的长发,笑意盈盈。
我不好开口,也不忍,我如何说的出,我明明知道,木樨的灵力在三千年前丢失了大半,现在他甚至比一只幽还虚弱。
我只佯装镇定道:“我不喜欢总是被人护着,尤其是你,我不愿欠你太多。”
“是么?”木樨苦笑一声,反问我道:“只是不喜欢被我护着吧?如果是清商,你还会这么说吗?”
“没错。”我点了点头,“因为是你,我才觉得不安,我不想依赖你。”
“你宁愿依赖清商?”他粲然一笑,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眼里蓄着的却是隐忍与难过,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狠狠点了点头道:“是。”
“我明白了。”他缓缓起身,掀开神深色的帷幔,推开紧闭的格子门,背影消融在雨后的空气里,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明,雨后的天空,慢慢明亮起来,远山飘过淡影,清幽风雅。山影后,万丈的光芒渐渐染红了晴空。
心一下子疼了,紧紧咬着唇,恨不得咬出血来,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一个晚上的时光,叫我明白了,我已那样依赖着木樨,可他是帝君的长子,是冥王,总有一天是要回天宫的,我不能总是赖着他。
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低吟,我惊喜转过身去,游子陵醒了,我抹抹眼泪,小跑着去了他的身边,他缓而睁开凤目,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我只好顺势将他的手握住,他的手苍白瘦弱,冰凉如雪,只见他浅浅一笑,眉心的那点朱砂痣犹如桃花一样盛开。
“阿九。”他低低叫了一声,这一声似饱含了千言万语,哽结在吼,像是鼓足了平生的一切勇气才说出了口,我怔住,我并不是阿九。游子陵,在你的梦里,只有阿九吗?我望着眼前意识散乱的男子,浅浅一笑,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替他掖掖被角,忍着伤感,对他说道:“我是阿狸,不是阿九。”
方说完,只见他奋力张开眼睛,似要将我看穿,尔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他痛苦的表情折磨着我的一颗狐狸心。
“阿狸姑娘。”游子陵浅浅笑着,双唇苍白,眼神却洞明的很,他对我说:“昨天那一球踢得实在太好了,先前是我小看你了。”
“这是为了教训你,不要小看女子。”我亦浅浅笑着,“我叫阿狸,不叫阿狸姑娘。”
方说完,我就后悔了,槿迁曾经也这样与他打趣:“我叫阿九,不叫阿九姑娘。”许是想到了从前的事情,游子陵一双灿烂的双眸慢慢黯淡了下去。我明知故问道:“阿九对你是很重要的人吗?”
他只微微一笑,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我穷尽一生,都是为了找她。”
“武侯三年隆冬,邙山下,你遇到了阿九么?”
“你怎么会知道的?”他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方才还虚弱不堪的他,此刻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我暗自惊讶了一下,“你知道阿九在哪里?”
“我不知道。”明明知道,我却只能说不知道,幸而我说谎是不会脸红的,“这话你自己说过的,对槿迁,你不记得了?”
他的一双眸子再次暗淡了下去,我的心也揪了一下,游子陵啊游子陵,你不该穷尽一生去寻找一个不可能被你找到的女子。
“见到他第一眼,我欢喜的差点疯掉。”游子陵兀自说着,屋里只有我们两个,阳光斜斜照了进来,将他柔美的侧脸照耀得愈发明艳动人,许是太虚弱的缘故,他竟然对我袒露了心事,“可惜他不是阿九,确定他不是的时候,我难过的差点疯掉。”
“你找了阿九几年?”
“四年了,四年里再没见过她。”他一脸哀伤地望着我,目光洞明,耳边传来瀑布飞流的声音,一声声扣着我的心扉,游子陵莫名的哀伤叫我难受的很,我多想告诉他,不要再找阿九了,你不可能找到她。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找阿九,他只恍惚摇了摇头,道了声他自己也不知道。
清商曾依依呀呀唱了一句戏文给我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复生。我从不曾明白,这句唱词的真正含义,此刻却有些明了,因为不知道,所以惦记的深。因为惦记的太深,早忘记了这份惦记缘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