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回到院子里,刚推开门,便看到楚玥坐在书案后,低头翻看什么东西。五儿侍立一旁,安静地研磨。见她回来,五儿俯身行礼。楚玥已经起身,从书案后冲了出来:“晚晴,你去哪儿了?”
他望着她,语气颇为不满。晚晴轻轻笑道:“去外面走了走。”
“外面?”楚玥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好奇道:“晚晴去府外了么?”
晚晴一怔,随即了然。想到老夫人对他看管甚严,从不允许他单独出府,虽然楚玥每次都乖巧地听话,不吵不闹。但其实,他是十分渴望外面的世界吧。想到这儿,心里不知怎的隐隐涌上一层愧疚,不由转开眼光,“恩”了一声,算是回答。
谁知,下一刻,楚玥竟然理所当然的朝她伸出手来。见她目光透出不解,嘟了嘴,道:“玥儿的东西呢?”
“什么?”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便问。
楚玥撇了撇嘴,耐心地解释:“每次二弟、三弟从外面回来,都有带东西给玥儿,晚晴也去了外面,不给玥儿礼物吗”
她一时语塞,这个还真没有想到。莫说她这次偷偷出去不能惊动任何人,逗留的时间也不宜过长。就算真的是出府散心游玩,恐怕也想不起要给楚玥带东西回来。晚晴窘迫,求救似的望向紫苏,哪料这丫头一见状况不对,早就溜走了。就连五儿,不知什么时候也退了出去。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晚晴只好试探道:“我下次再给玥儿带,好不好?”见楚玥不语,她忙补充,“带两个,不,三个。”
“好。”
手默默地放下,楚玥安静的转身,走开。他垂着头,背影看起来十分落寞。晚晴无奈,轻叹一声,准备离开。正在这时,楚玥忽然举起一叠厚厚的纸,冲她朗声道:“晚晴写的字真丑,”他眼角一弯,笑容灿烂可爱,“比晚晴还丑。”
说着,还像模像样的一张张拿开,品鉴一般,边看边摇头。晚晴抿了唇,十指慢慢扣紧,终于在他翻到第三张的时候,蓦地劈手夺了过来,瞪了楚玥,恶狠狠道:“我哪里丑了,你哪里看到我丑了?”她一手拿着字,一手用力点了楚玥前额,一字一顿咬牙教训道。
这段日子,为了给她调养身子,紫苏炖补品比以前更加用功。而她自己,因要身手和体力恢复成从前一般,也不再推辞,每次只要紫苏端过来,便一饮而尽。半个月过去,已初见成效。身子较从前灵活敏捷了许多,人也显得红润起来,脸上挥之不去的恹恹病容亦消失不见,从而代之,是一张日渐明媚的脸庞。
就连日日相处的紫苏见了,也不禁咋舌,连声称原来嗜财如命的冒牌神医也有三分真才实学。她现在,简直脱胎换骨了一般。
楚玥吃痛,忙护住额头,一边朝后躲,一边不肯松口:“这里,这里,这里,都丑。”他在自己脸上胡乱指了一通,气得晚晴要绕过书桌去找他理论。两个人你来我往,突然桌角的砚台被撞得一动,泼出许多墨汁来。
晚量皱眉,边擦边道:“怎么磨了这么多,你要练书法吗?”其实,凭心而论,楚玥的书法是极好的,无需再进益了。倒是脑子,若有可能,要好好补一补才是。
正在胡思乱想,楚玥突然指着她,道:“不是玥儿,是晚晴要练书法。”
“我,”晚晴不屑地笑笑,“我写字很漂亮的,只不过是……”,眼角忽然瞥见楚玥要笑不笑的神情,顿觉可恶至极,不由抬高了声音,“只不过是不会用毛笔而已。”
楚玥再也忍不住,指了她笑道:“晚晴就是不会写字嘛,还狡辩。”
她一怔,也不觉笑了。不会用毛笔写字跟不会写字没有太大区别,就这个只有毛笔的国度而言。她摇摇头,暗笑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天真,居然跟他较起真来了。这时,楚玥忽然道:“晚晴写得丑没有关系”,楚玥得意拍拍胸脯,“玥儿教晚晴。”
“你……”晚晴诧异,原来他一早打的是这个主意。
说罢,也不管晚晴同意不同意,楚玥走上前来,拉了晚晴立在书案前。铺开白纸,拿笔,沾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望着楚玥低敛的双睫,晚晴一阵恍惚,他这副神情模样,感觉好陌生。可一时又分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如此。
正自怔忡,忽然手背一温,转头便对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那眼底明明白白的得意坦露无余。楚玥将沾满墨汁的笔放在她手中,转而又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稍稍用力,雪白的纸上便写下一个大大的“玥”字。
笔力苍劲,飘如游云,行若流水,一如门楣匾额上“竹居”二字。
端地好书法。
晚晴汗颜,嘴上却不肯承认,不服道:“谁要写你的名字?”
不料,楚玥却望着她,眨了眨眸子,“晚晴认识字?”他稍稍偏着头,神情十分天真。
她转头,笑的咬牙切齿:“恩,当然。”
“可是,写得真的很丑,”楚玥低了头,小声嘟囔了一句。眼看她又要发作,忙转开目光在桌上乱瞟,“不写玥儿的名字,写什么好呢?”书案左上方放了厚厚一摞书,都是她平日无事时常翻来翻去的,顺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看一看,便道:“先学这几个字好了。”
他拿起笔,一挥而就。晚晴定睛一瞧,只见那白纸上横着一句《诗经》上千古流传的佳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诗……,晚晴突然瞅了楚玥,道:“玥儿心里有思慕的女子了么?”
楚玥微愣,继而不解的摇头,想了想,忽然又点点头。
她黛眉一蹙:“这句不好。”
见她不悦,楚玥忙又翻了翻,又写下一句,拿起给她看:“这个好不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她念到一半,便摇头,“也不好。”头两个字好复杂。
楚玥翻过再寻,这一次可仔细多了。翻看许久,终于决定了。生怕她再不满意,楚玥盯紧了她,道:“这次不许说不好,玥儿手都酸了。”他眸光楚楚,似嗔似怨,好不委屈。见他这会儿真心想教她,晚晴于心不忍,遂不再为难,答应道:“恩。这次翻到哪句便写哪句。”
楚玥这才欢喜起来,把书在她面前一摊,道:“不许反悔。”
她随意瞧过去,看清了上面的字,心却蓦然一动,竟然是这一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无意,还是偶然?
望着亦癫亦痴的楚玥,晚晴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微苦。
任凭楚玥握着她的手,凝神静气,一笔一笔写下自古以来千古不变的誓言,仿佛在看一个永恒的故事,倾听一段美丽的传说。只是,那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事,都与她无关,亦与他无关。
她不会忘记,她,只是个过客。
入夜,星月渐稀。紫苏铺好了被褥,将帷帐四角悬挂的香包取下,重新换上新的。夏日房中闷热,香包中却有丝丝凉意伴着花瓣的清香一点点渗出,丝丝缕缕,令人不觉心旷神怡。这时,浣绿取了洗好的衣物进来。紫苏接过,放在鼻间闻了闻,笑道:“真亏香儿聪明,竟然想得到这么一个好法子。”
浣绿一边帮忙整理,一边接道:“是啊,装花瓣的香包里加上宁神的香料,再放几片薄荷消暑,闻起来又清爽又舒服。熏被子衣服的香料也是拿新方子配的,香儿挑了开得最盛的花给咱们呢。”
紫苏看着晚晴:“小姐若是喜欢,奴婢明天再多要些过来。”
晚晴摇头轻笑:“味道确是好闻,只是不宜过多,这么些足够了。”说着,她便望了望楚玥。果不其然,楚玥听见,不满地撇撇嘴,没有理会。他不喜欢这些香料的味道,也不让她靠近。连那次香儿送来的青莲,也一并丢了出去。
可是,夏日炎炎,屋子里灯火长明。熏了这香,她才能睡得安稳,便不容他胡闹。如此反复几次,楚玥没有办法,也就由她去了。